《丰乳肥臀 莫言》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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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惊慌失措中清醒过来的上官来弟,捞起枕边那只小板凳,赤身裸体地跳下炕。她先用板凳砍着哑巴挺直的双臂,就像砍在松木上一样毫无反应。继而她又砸着他的脑袋,好像砸着一颗熟透了的西瓜,发出噗哧噗哧的声响。后来她又扔掉小板凳,从门上抽下一根沉重的柞木门闩,抡圆了,猛地砸在哑巴的头上。她听到哑巴哼一声,但身体还保持着那姿势。她又打了他一门闩,哑巴的身体,从鸟儿韩脖子上掉下来,像个缸一样立了片刻,便猛然往前栽去。鸟儿韩的身体软绵绵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厢房里的打斗声把母亲从睡梦中惊醒。她趿拉着鞋跑到门口,打斗已经结束,结局基本明朗。她悲苦地看着一丝不挂的上官来弟,身体软绵绵地倚靠在门框上。上官来弟扔掉那根沾满鲜血的门闩,痴呆呆地走到院子里,灰白的雨箭斜射着她的身体,一串串眼泪般的水珠从她身体上飞快地滚下去。她的很丑的脚啪唧啪唧地踩在浑浊的水汪里。她蹲在水盆边,哗啦哗啦地洗着手。
母亲挣扎着站直身体,把鸟儿韩从哑巴身上拉起来。她用肩膀顶着他的腋窝,把他掀到炕上。她掀开被,厌恶地盖住了他的身体。母亲听到鸟儿韩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于是她知道,这个传奇英雄活过来了。她弯下腰去,像扶麻袋一样扶起哑巴,却看到,有两股墨汁一样黑的液体,从他的鼻孔里流出来。她伸出手指试了试他的鼻孔,随即便松了手。哑巴的尸首稳稳当地坐着,再也没有歪倒。
她把指尖上的血擦在墙上,便懵懵懂懂地回到了自己的炕上,和衣躺下。哑巴生前的事迹,一桩桩一件件浮现在她的眼前,想到年幼时的哑巴带领着他的弟弟们骑在墙头上称王称霸的情景,她忍不住笑出了声。院子里,上官来弟用那块泡胀了的肥皂,一遍又一遍地洗手,肥皂泡沫满院子流淌。下午,鸟儿韩一手捂着咽喉、一手捂着裤挡,从东厢房里走出来。他抱起像冰一样凉的上官来弟。来弟搂住他的脖子,傻乎乎地笑起来。
后来,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军官,提着一大盆用红纸蒙顶的礼品,在区委秘书的陪伴下,进入上官家的院子。他们在院子里喊了几声,见没人回答,区委秘书便带着小军官。径直钻进了母亲的房间。
“大娘,”区委秘书说,“这是榴炮连宋连长,前来慰问孙不言同志!”
宋连长满面愧色地说:“大娘,实在对不起,我们的车,把孙不言同志的头撞伤了。”
母亲猛然坐起来,问:“你说什么?”
宋连长道:“我们的车——道路太滑——把孙不言同志的头撞起了一个大包……”
母亲大声哭着说:“他回家后,嚷了一阵,就死了……”
小军官的脸吓得煞白。他几乎是哭着说:“大娘啊,大娘……我们踩了煞车,但是路太滑了……”
法医前来验尸的时候,上官来弟挎着一个小包袱,穿戴得整整齐齐,对母亲说:“娘,我要走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不能冤枉人家那些当兵的。”
母亲说:“你跟法官们说,古来就有的规矩,双身女人,要等分娩了才……”
上官来弟说:“我明白,我一辈子没像现在这样明白过。”
母亲说:“你的孩子,我会好好抚养。”
上官来弟说:“娘,我没有什么牵挂了。”
她走到院子里,对着东厢房说:“不用验了,他是被我打死的,我先用小板凳砍他,又用门闩砸他,当时,他正卡着鸟儿韩的脖子。”
鸟儿韩手里提着一串死鸟,走进院子,他说:“这是干什么?不就死了个半截子废物嘛!是我打死的。”
公员人员把上官来弟和鸟儿韩铐走了。
五个月后,一个女公安送来一个瘦得像病猫一样的男孩。并转告母亲,上官来弟第二天上午将被枪决,家属可以去收尸,如果不收尸,就送到医院解剖。女公安还告诉母亲,鸟儿韩被判处无期徒刑,不久即将押赴服刑地,服刑地点在塔里木盆地,距离高密东北乡有万里之遥,起解前,家属可以去探视一次。
上官金童因为撞伤了学校的小树,已被开除学籍。沙枣花因为有偷盗行为,被茂腔剧团开除回家。
母亲说:“我们要去收尸。”
沙枣花说:“姥姥,算了,别去了。”
母亲摇摇头,说:“她犯的是一枪之罪,没犯千刀万剐的罪。”
枪毙上官来弟那天,观众足有一万人。一辆囚车把她拉到断魂桥边,车上,同案犯鸟儿韩陪着游街。为了防止罪犯胡说八道,执法人员用一种特制的刑具,封住了他们的嘴巴。
上官来弟被枪毙后不久,上官家又接到一张报告鸟儿韩死讯的通知书。他在被押赴服刑地旅途中,企图跳车逃跑,被火车轮子轧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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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为了开垦高密东北乡那上万亩荒草甸子,大栏镇的青年男女,统统被吸收为国营蛟龙河农场的农业职工。分配工作那天,场部办公室主任问我:“你,有什么特长?”因为饥饿,我的耳朵里嗡嗡响,没听清他的话。他噘了一下嘴唇,露出一颗镶在嘴巴中央的不锈钢牙齿。提高了嗓门他又一次问:“有什么特长?”我想起了刚才在路上,看到了挑着一担大粪的霍丽娜老师,她曾夸奖我有俄语天才。于是我说:“我俄语很好。”“俄语?”办公室主任冷笑着,炫耀着那颗钢牙,嘲讽道,“好到什么程度?能给赫鲁晓夫和米高扬当翻译吗?能翻译中
苏会谈公报吗?小伙子,我们这里,留苏学生都在挑大粪,你的俄语能好过他们吗?”等待分配的青工们发出嗤嗤的冷笑。“我问你在家里干过什么?干什么干得最好?”“我在家放过羊,放羊放得最好。”“对,”主人冷笑着说,“这才叫特长,什么俄语呀,法语呀,英语日语意大利语,统统的没用。”他匆匆写了一张条子,递给我,说:“到畜牧队去报到,找马队长,让她分配你具体工作。”
路上,一个老职工告诉我,马队长名叫马瑞莲,是农场场长李杜的老婆,响当当的第一夫人。我拿着条子,背着铺盖去报到时,她正在种畜场指挥着一场破天荒的杂交试验。种畜场的院子里,拴着一头发情的母牛、一头发情的母驴、一只发情的绵羊、一头发情的母猪、一只发情的家免。配种站的五个工作人员——两男三女——都穿着雪白的大褂、捂着遮住鼻子嘴巴的大口罩,戴着乳胶手套的手里,都端着一具授精器,好像五个严阵以待的冲锋队员。马瑞莲留着一个半男半女的大分头,头发粗得像马鬃一样。一张红彤彤的大圆脸,长长的细眯的双眼、肥大的红鼻子、丰满的大嘴、脖子粗短、胸脯宽阔,沉甸甸的乳房宛若两座坟墓。——混蛋!上官金童暗骂了一句,什么马瑞莲,这不是上官盼弟嘛!因为我们上官家臭名远扬,她竟然改换了名字。由此类推,那李杜,就是鲁立人,他曾叫蒋立人,也许在蒋立人之前,还叫过x立人,Y立人。这一对改名换姓的夫妻,被贬到这偏远之地、看来也是一对倒霉蛋——她穿着一件俄罗斯花布短袖衬衣,一条像豆腐皮一样、皱皱巴巴、哆哆嗦嗦的黑色凡尔丁裤子,脚蹬一双高腰回力球鞋。她指头缝里夹着一支跃进牌香烟,缕缕青烟缭绕着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她抽了一口烟,问:“场报记者来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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