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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过。”
学生异口同声说:“地上的法庭可以裁判人类的百分之几。可是,除非有不死的人出现,否则我们不能不裁判一切,可是,比起人的数目,我们的数目是非常少的。如果必须同样裁判全部的死人,我们可能会因辛劳过度而消灭。幸好,有这种藉不裁判而裁判的方便家伙……”
“这棒就是代表性的例子。”
老师微笑,放开了我。我倒下,滚动。老师用鞋尖挡住,“所以,像这样置之不理,就是最好的惩罚。大概有人会捡起来,跟生前一样当作棒,用在许多方面。”
一个学生突然想起似的说:“这根棒听我们这样说,不知做何感想?”老师慈祥地注视学生的脸,但没有说话,催促两人走。学生仿佛颇为挂虑,回头看我好几次,不久便被人潮吞没,消失不见了。有人踩到我。我有一半陷在被雨淋湿,松软的地面下。
“爸爸,爸爸,爸爸……”这种叫声传来了。像我的孩子,却又不像。在这拥挤的人潮中,有成千的孩子。这些孩子中,有人正在呼叫父亲,本来就不足为奇。
家〔日本〕川端康成
——在这里所谓的盲,也可以不必当眼睛看不见的意思讲。他拉着双眼已盲的妻子的手,为了看一座出租的房子,在一处斜坡上,往上走着。
“那是什么声音?”
“竹林子的风声啊。”
“是啦,我好久不曾走出家里一步,几乎都已忘了竹叶的声音呢。现在的那个家,往二楼的楼梯梯阶,分得好细啊。刚搬过来的时候,我的脚步很难配合,吃了不少苦头。这个楼梯,如今才刚刚习惯了,你却说又要去看新房子了。对于眼盲的人,住惯了的老房子可就像自己的身体一样,每一个部分,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所以就格外觉得亲切,就像对自己的身体的感觉一样。眼睛不瞎的人觉得死板没趣的房子,眼盲的人却可以和它水乳交融呢。想想看,今后可又有好阵子经常和新家的柱子撞个满怀,或是给门槛绊了脚什么的,是不是?”他放了妻子的手,打开了涂白漆的木门扉。
“哟,像是树木的枝叶繁茂的幽暗的院子似的。以后,冬天可就冷了。”
“是一座墙壁和窗子都显得阴沉沉的洋楼啊。看样子,住的是德国人了,这里还留着一个"里德曼"的名牌呢。”
然而一推开房子的大门,他却像是受到眩眼的亮光似的,侧转了上身。
“真不错。明亮得很。如果院子里是夜晚的话,这里头可就是白昼了。”
黄色和朱红色的粗条纹相间的壁纸,看起来好不热闹,有点像是节庆日里那种红白相间的帷幕。深红的窗帘,明亮得像是彩色电灯一般。
“有躺椅、有暖炉、有茶桌和椅子。衣橱、装饰灯——家具可说一应俱全了。你过来看看……”他说着,粗鲁地,像是要把妻子推倒似的,把她推到躺椅处让她坐下来。妻子就像一个笨拙的溜冰者一般,双手在空中慌乱挥摆着,在弹簧的反弹下摇荡着身子。
“喂,连钢琴也都有呢。”
让他拉着手,坐在暖炉旁边的一架小钢琴前面去的她,就像在碰触什么怕人的东西似的,把琴键敲打了一下。
“啊!还会响呢。”
她于是弹起一只孩童歌来。这可能是她眼睛还看得见的少女时候学会而且依然记得的歌吧。他走进摆着好大办公桌的书斋里一看,紧邻着书斋的,竟是寝室。里头是一张双人床。床垫也一样用红白条纹的粗布料张成的。一坐到那上头去,柔软而且具有弹性。妻子的钢琴渐渐地响出了快活的喜悦来。然而他也听见,是盲者的悲哀,偶或按错了琴键,她便小孩般地笑了起来。
“喂,你不来看看好大的一张床吗?”你说有多么不可思议——妻子在新来乍到,不知前后高低的屋子里,竟能像明眼的少女一般,稳健迈步走到寝室里来。两个人并肩坐到床边上去,彼此手搭着背,一面还像装有弹簧的玩偶一般,好乐好美地跃动弹跳了起来。妻子低声吹起口哨来。都已忘了时间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不知道。”
“到底是什么地方嘛。”
“反正不是你家就是了。”
“这样的地方如果到处都有,那该有多好。”
面貌〔日本〕川端康成
从六七岁的时候起一直到十四五岁为止,她在舞台上,经常都在哭泣。那一段日子里,观众其实也是很爱淌眼泪、哭泣的。只要自己一哭泣,观众也会跟着自己哭泣——这样的想法就是她看这个人生的最初的观点。人的面貌,在她看起来,莫不都是看了自己演的戏就会哭泣的那一种。她所不能了解的面貌,可以说一个也没有。照这样子说起来,这人世间,对她而言,实在是太容易了解的了。在整个戏团里头,其实也没有哪一个演员能像她所扮演的楚楚可怜的小女孩角色那样子令许许多多的观众哭泣。然而,她却在十六岁的时候就生下了一个孩子。
“这孩子没有哪一点像我。这不是我的孩子。我可不管。”
孩子的父亲这样说。
“这孩子,一样也没有什么地方像我,”她也说了,“可是,的的确确是我的孩子啊。”
这小女孩的面貌于是成了头一个她所不能了解的人的面貌。生下了孩子,与之同时,她扮演女童角色的寿命,可以说也宣告终结了。这一来,她终于也发觉这一向自己一直让爱哭泣的观众流泪的那个新派悲剧的舞台和实际的人世间之间,其实横着好大的一条鸿沟。这鸿沟里,一瞧,竟是黑漆漆的。跟自己的孩子的面貌一样无法了解的人的面貌,好多,从那黑暗之中浮现了出来。在巡回演出的旅途上,在某个陌生之地,她和孩子的父亲终于分道扬镳,分了手。随着岁月流逝,她逐渐觉得孩子的面貌似乎很肖似已经分了手的那男人的面貌。不久之后,这孩子所扮演的孩童角色,也跟她幼小的时候一般,渐渐地也能招出观众的眼泪来了。然后,也在巡回演出的旅途上,一样在某个陌生的乡镇,她终于和孩子也分了手。离开了孩子之后,她渐渐地竟也觉得那孩子的面貌和自己的面貌似乎很肖似。
在某个小乡镇的演戏之处,她不期遇见了十多年来从不曾碰面的,也是在巡回剧团演戏的父亲。父亲把母亲的居处告诉了她。和母亲相逢的她,一看到自己母亲,便“哇!”一声抱住母亲哭了起来。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母亲,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地哭起来。因为,和她分离了的自己女儿的面貌,和她母亲的面貌,竟是那样的惟妙惟肖。就像她一点儿也不肖似自己的母亲一般,她和自己女儿之间,也一样丝毫都没有肖似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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