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会》第39章


普门语音虚弱:“庚子之乱后,世上才有汉奸一词。”
是慈禧太后骂李鸿章的,不知怎么传到民间。庚子年,八国联军进攻北京,时任两广总督的李鸿章联合两江、湖广、闽浙、四川、山东的总督巡抚“东南互保”,不北上救援,京城郊区二万西式装备的新军亦按兵不动,坐视皇室西逃,京城百姓遭虐。
八国联军中的七千德军是破城两个月后赶来分赃的,破城的七国联军总计一万六千人,英军几乎全是印度人,法军基本为越南、缅甸人,奥匈军八九人,意大利军十几人……对此杂牌军,原本可一战。
庚子之乱,表面是外国侵略,实则是改朝换代,汉大臣联手瓦解了皇权。
但随局势进展,作为汉臣盟主的李鸿章,惊觉自己有推翻一朝的实力,却没有成立一朝的权威。去掉清室,将军阀混战,国家分裂。
“有实力,无权威”,也是李鸿章老师曾国藩的悲哀。一八五一年,太平军起义,几近颠覆朝纲。汉臣以此为契机,创办军队,入主中央。曾国藩为领军人物,灭掉太平天国后,手中兵力足以推翻清室,可惜欠一份权威,同时崛起的汉大臣必将群起而攻之。
权威,是各方势力的平衡点,需要漫长时间自然形成,不是聪明和暴力可速达。清廷统治两百余年,制约各方的惯性还在,于是曾国藩自解兵权,将推翻清室之事留给下一代人。
庚子之乱,清室已如朽木,弹指可摧。作为曾国藩的衣钵传人,李鸿章发现他的处境跟老师当年一样,这块朽木是一个倒悬酒瓶的塞子,拔掉,便酒泄国亡。
只能寄望于第三代。李鸿章率“东南互保”的同盟者们,向逃难的慈禧太后表示效忠,隔年病死。
八国联军撤兵后,山东巡抚袁世凯迎慈禧回京,接驾礼仪隆重风光,调动的人马是一场战役的规模。
袁世凯是第三代。慈禧到京后,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二百多年了,我们已经变成了你们,何必呢?”
表明李鸿章的造反意图,她知道。“我们”是满人,“你们”是汉人。袁世凯应答:“是呀,是呀。”慈禧又说:“你这个场面,办得不错。我一生爱面子,让我有面子,就什么都好说。”
几句话,满汉权力交接完毕,定了天下格局。
自此汉臣把持军政实权,清室维持权威,成为实力派汉臣之间的仲裁者,以保证曾李袁一脉的领军地位。
普门:“我这辈子都在反清复明,哪想到,原来清室可以不推翻。”
李尊吾:“你想告诉我,汉奸的本意不是卖国,是篡权?”
普门:“我受青龙会供养,也为篡权。”
料是一番奇谋,等他讲说,突然起疑:“太后的话,你说起来如同亲见,山野里怎知朝廷机密?”
普门:“有个叫杨放心的人,交了三十两黄金做我弟子。他是个满人,袁世凯下野后,却去投奔。他现在很有名,都说是袁府智囊。”
听到“杨放心”,李尊吾垂下头,很久没想过仇家姐妹了。一晃七年,她俩至少该生下五六个小孩了吧?
或者,杨放心如我一般福薄,她俩成了膝下冷清的女人……
见李尊吾状若失魂,普门便不再说,收息静坐,等他回神。
碎石围沿的鱼塘中,落下一片枯松针,激得几尾红鳞黑斑的鳟鱼四散奔逃。
26 尊宿
环廊地板面,有薄薄刻痕。
手抚,发觉依木纹而刻,刀工之细,似是天然长成。
普门含笑:“用人们干的,陪着我这无事呆人,很无聊。在日本是个老手艺,名门大姓的环廊,多是刻纹地板。”
李尊吾长长摸了个来回,叹道:“让顶级工匠伺候人,青龙会屈才。”
普门:“他们就是用人,闲了就刻一刀,没空也不急。三流人干成一流事,不是手艺好,是他们不赶工。当今佛门衰败,后继无人,便是宋朝开始,历代宗师都太赶工了。”
唐宋之际,学究型的密宗、三论宗、律宗灭亡,提倡“顿悟”的禅宗兴盛,成为佛门第一大宗,开出五小宗。宗师们越来越追求速成,废读经打坐,呵佛骂祖,至元明之际,五小宗有三宗灭亡。
禅宗顿悟法门,仅剩棒喝、话头二法,称为“速中之速”。有人提问,宗师便一棒打去、一声喝断,或是教一句“狗子也有佛性无”、“念佛者是谁”的话头,让人闷头揣摩,再提问就以“苍天!苍天!”、“拿命来!”等无理话堵口。
简单,便好作伪。棒喝和话头,躲开对修行具体程序的说明,学人也无从判断宗师水准。多数宗师只有师承,无学无法,临终前要重金聘请文人为自己编造禅话名言,赚得后世声誉。
北宋之后的宗师语录多不可信。明朝末年出现了一个奇怪称谓——尊宿。
明末四大高僧中的两位禅宗高僧——憨山和紫柏都没有禅宗传承,憨山出身于哲学型的贤首宗,紫柏只是剃度了,两人都是研读唐宋宗师语录,自修禅宗。
两人恢复部分禅门古法,引领一代学风,但没有禅宗师承,不能称宗师,只好称尊宿。
普门:“我也无师,是个尊宿。世多尊宿,说明禅宗正统只剩人脉,法脉已断。但尊宿救不了禅宗,尊宿有尊宿的毛病。”
普门自袖中掏出个铜铃摇摇,室内阴影里站出两名白衣红衬的用人。普门说一句日语,他俩取出一套线装书,递上环廊,又退回室内隐没不见。
书分七册,装于书匣。普门说是《憨山老人梦游集》,李尊吾心头一震,自己那套不知是遗落在堂子还是鸡毛店……记得做杨放心家门房时还看过一两次,要真忘在那,仇家姐妹会给我留着……不会!她俩是夫人了,不去下人房间,只会是同屋老门房拿来点火、糊窗户了……
李尊吾放轻声音,以掩语颤:“您这套有没有红字注解,作注人为李得胜?”普门答有,李尊吾点点头,突然失控,涕泪奔流:“我有过一套,是一个版!”
普门任他哭了,不追问因由。平静后,李尊吾解释:“此书陪过我两三年。打听过,后代僧人批注前辈僧人着述,怕犯下错解之误,署名往往不用法号,用出家前俗名。一直好奇,这位李得胜是哪位高僧?”
普门开口嘶哑:“我。”
李得胜是普门俗名,清朝两百年来一逢动乱,民间便风传“李家天子出山”,因为北方反清活动的总枢纽——“井”字组织的首领家姓李,才会有此谣言。
禅病悲魔中,只有此书可稍解痛苦,想不到当年一面之后,普门在自己身边无形存在了许多年。不由自主,李尊吾挪身谢恩,却拜不下去,因为普门抬手顶住他右肩。
是少了两根指头的手,普门:“是我也非我。”
禅宗断脉,明末尊宿从唐宋语录里查找,清朝和尚从尊宿文集里查找,均想从散文碎语中整理出一套修法系统。普门搜集多部《憨山老人梦游集》批注版本,认定五台山十量寺收藏的一个孤本最好。作注者名“苏三峰”,史无记载,亦不闻口传。
十量寺藏书楼老僧说,可能跟雍正年间整肃江南寺院有关,属于被勒令销毁的一批书。普门不愿此注泯灭,便将“苏三峰”换作“李得胜”,重刻面世。四十年来,未被追究。
普门:“尊宿文集比宗师语录有条理,但禅宗修法仍如隔靴搔痒,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就是尊宿的毛病,毕竟是禅宗外行,以博学而强猜,难成体系。”
忘记李尊吾眼盲,翻页指点,“憨山写道,禅宗的观想、打坐并不能造成意识深层的转化,必须持诵咒语——持咒是密宗之法。作为禅宗尊宿,晚年写出这等话,等于否定了禅宗。说明他没能整理出禅宗修法,死后肉身不腐的成就,凭的是早年出身的贤首宗修法。”
贤首宗以《华严经》为根本经典,与密宗根本经典《大日经》理法近似,唐朝有一两位贤首宗师身兼密宗宗师,密宗在汉地灭亡后,贤首宗内留有些许密法。
因师父指认憨山的师兄雪浪做下一代宗师,憨山便离开贤首宗,去禅门争雄。雪浪奇装异服,红艳奢华,世所病诟,实则是唐朝密宗僧袍样式,外人不知。由雪浪的行迹,可测出憨山贤首宗家底的性质。
普门:“我崇拜憨山的禅学,跟着憨山,却摸到密宗去了。当今禅宗名存实亡,从语录文集里找不回来,在汉地亡了千年的密宗,却在《大藏经》里记载周详。”
每一宗的建立,都要经过典、本、论三步完善。典是以哪几本佛经作为根本经典;本是法本,依经修法的程序;论,是带宗师个人体验的论述。
可惜,密宗在汉地没发展到论的阶段,便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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