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一家:从大陆到台湾的父子残局》第15章


六十几年前,应该也是发了大水,吓到了这个小孩,噩梦几十年不退。说也奇怪,从那次以后,就再也没有梦到过发大水了。
2006年,又见到与儿时所见一样暴涨的嘉陵江
重庆江津所见长江上游对岸速写
四十一年前,我与内人闪电结婚,热闹了一阵,当时证婚人就是杨家骆教授。他在讲台上说了一段我小时候的故事,同样跟江水有关。
我从合川让李家的人送到杨府去玩,乐不思蜀,但是总要回去的,心里有点不痛快,但又想不清楚怎么回事,就一个人坐在大雄宝殿前的台阶上,望着嘉陵江水,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是杨家骆教授的说法。
叹这一口气却让杨教授听到了,很是心疼,便把我抱了起来说道,不想走就别走,留在我们家吧,留在我们家吧!
当然后来还是回到李家,然而也证实我不一定是真的没有人要的孤儿,只是父母亲对我的兴趣不大而已。
母亲不要我,父亲也没有兴趣要带孩子,这一件事便传开了去,当时有一位名学者,也是父亲的好友,说了一句听来负气、却很重要的话:
“马国光没有人要,我们要!”
这一句话决定了我一生,否则又是一番人生。
这位先生名为李捷,也是一位地质学家。有名的周口店北京猿人的发掘工作,最初就是由他主持的。曾经担任过淡江大学美国研究所所长的李本京,就是他的小公子,本京兄原名学涛,我呼之为涛哥哥,至今不变。
李教授是河北人,字月三,出身于贫穷家庭,是个遗腹子,因为善读书,悟性高,当时家里的环境困难,无法供应他的哥哥跟他两人同时读书,母亲便决定只让他一个人读书。为了感念母亲与兄长相让,他一生不分家。在抗战期间,一家十余口到处颠沛流离,却从不分散。他是“中国制造”最早的二十二位地质学家之一,跟从章鸿钊、丁文江、翁文灏等在北平地质调查局学习地质学,是当时国家急需的专门人才。这一批学生在三年期满毕业之后,接受国内国外专家的评鉴,得到的评语是:
“此次毕业生之成绩极佳,其程度甚高,实与欧美各大学三年毕业无异,为中国科学发出第一道的光彩。”
周口店发现北京猿人头盖骨的山洞
在一九二○年代,他参与了由章鸿钊、翁文灏、丁文江绘制中国地质图的工作,当时把全中国分为六十幅图,他参与了其中三幅的测绘。其余的地质图由于局势动乱不已,大部分并未完成,而这三幅图就成了开山之作。一九二七年,他主持周口店的开挖工作,虽然他不是直接挖出北京猿人头盖骨的人,同为地质学家的贾兰坡却对他与瑞典学者布林予以肯定,他说:
“公平地说,李捷先生是立了头功的。”
抗战期间,为了调查地质,他带领了许多专家团队,足迹踏遍了大部分的中国领土,胜利之后,担任河北省建设厅长。但是一生辛苦,中共建国,一家子被海峡分隔。他与长女李本昭留在北京;续弦夫人则与前妻之子李本鹏,己之所出女儿李本明、小儿李本京来台。到一九七五年,女儿李本明从美国去探望他,他在“文革”中被下放到宁夏青铜峡五七干校,银川之会,已经是分离的二十八年之后了,两年之后病逝银川。乱世人家,花果飘零,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小故事而已。
李夫人自己生的三个儿女,本昭、本明、本京,本昭仓促中没有来得及带到台湾,本明在台大完成了她的大学医学教育阶段,在美国拿到医学博士学位,从事医学教育直到退休。本京原先是政大外交系毕业,同样也在美国拿到了博士学位。李夫人去世时,本京还在上中学,都是自力自学而有所成。前妻所生李本鹏是台大植物病虫害的教授,已经过世,享年八十余岁。本鹏兄喜欢说笑逗乐,娶田家大姐为妻,是小孩子心目中的开心果。田家田曦伯伯曾是“老总统”的机师,空军将领,也是父亲的好友,活到九十多岁,就在例行看诊时倒在医生怀中安然去世。我忘不了田伯伯探视在病床上的父亲时,直唤着父亲的号:“雪峰!雪峰!你怎么这样了?我来看你了!”哽咽中老泪纵横,语不成句。这就是那一代患难中的情义。
大陆的“文革”对李捷先生造成非常大的伤害,原先他的地质、水利专长都没有用到,被轰出了北京的住家,发配到宁夏青铜峡去养猪,那个时候他已经七十六岁了。他八十三岁在银川病逝,余生中一直没有能够回到他热爱的北京老家。
李捷先生具有侠骨柔肠的性格,他在听说朋友的小孩没有人要,就不假思索地说出“马国光没人要我们要!”反正他们家人多,多一个娃娃也无所谓,就当是自己多个小儿子吧。
才回家就吩咐了夫人,快快把小娃娃带回家。李伯母就赶忙从合江乘船到北碚把我接了去。在船上,我不住地哭,其他的船客便问道你的小孩子怎么了?李伯母回答说,是我的小孩子,能哭成这样吗?
李捷先生撂下这一句话没有几天,又出发远地探勘地质了。我在李家一直受到夫人极为周到细心的呵护。起初本明姐姐还在读重庆国立第二中学高中部,要住校的。一到周末假日,就带着许多同学回合川家里玩,特别是离乡背井的一些同学,而我则是他们最喜欢逗弄的小娃娃。○七年我回四川,方知他们都以四川人的说法,唤我为“小弟娃儿”,以前我总以为我是“小帝娃儿”。对于夫人李伯母我印象深刻,感觉就与母亲一模一样,而涛哥哥只比我大了四五岁,一下子来了个小娃娃,让他觉得该得的宠爱少了几分,对我不怎么友善,常有小动作,让爱哭的我哭得更凶,他也常常因此挨骂,这部分我也忘不掉。除了李伯母,与我相处得最为密切的就是李本明姐姐,我见她总是笑眯眯的,一直到台湾还是如此。但是李伯伯予我的印象就不太清楚了。后来知道我小时也能唱一点京戏,就是因为李府有时会带着我去看戏,李伯伯也会哼上一两段的缘故。
他的长子李本中,在一次江轮途中,见到了船上有军人欺负平民,就上前为他们打抱不平,没想到那个兵痞子一枪就把他打到了江心里,从此再也没有人见到他。当时他已经考取留美,就等着要去美国留学深造了。同学把噩耗告知了李伯母,李伯母只好尽量地隐瞒,直到再也瞒不住了,才委婉地跟李捷先生说。为人父的李捷一听到这个消息,当场就撞向桌角,血流如注。这是他北方血性汉子的一面。
然而“文革”他被下放到宁夏时,他的孙女芸芸不辞路远地去看望他。这位优秀的地质学家、考古学家,当过河北省建设厅长,在此只让他负责养几头猪,就带着孙女去看他养的猪,孙女见到他在喂猪的时候,先把大猪赶到一边,让小猪吃个饱,然后才让大猪享用饲料。一个人对动物都能如此细心怜爱,我何其幸运,得到了他跟他们府上照应了我的稚年。
二○○六年,是周口店遗址发掘八十周年,周口店遗址博物馆举行李捷生平事迹展览,同时也是李捷先生铜像的揭幕典礼,他的海内外家人从各地回到北京参加了这一项仪式,我也接到了李本京转知的邀请,可惜六月期间还没有放暑假,学期末要找人代课很不方便。结果据我所知,家人只缺我一个。直到○七年才有机会赴北京,专程去了一趟周口店,不仅向李捷先生的铜像行了礼,也向丁文江先生的遗照行礼。
第四章 嘉陵江到淡水河
引子
又见曾经日夕亲近的老树。幼年当小和尚时,常常盘桓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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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四年八月六日,美国在广岛上空扔下第一颗原子弹,八月九日,在长崎投下了第二颗,八月十四日,日本裕仁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的八年抗战取得胜利,举国狂欢。
情绪稍定,就准备打包回家乡的人不计其数,重庆的中央政府也忙着复员。我在李府,从大约半岁的娃娃到现在,已经是过了四五个春秋的小男孩了。一切正常的话,我理应顶着马姓,当李家的人,一直成长下去。李伯母来台的时候带着她的孩子李本明与李本京,要是我在复员时跟着他们李家到底,看来这是毫无问题的原定计划。我后来应当在北京,李捷先生担任河北省建设厅长,我当然也会跟着过几天好日子。李伯母来台时,应当也可能把我带在身边。但是如果我跟她的另一位大女儿李本昭一样暂留大陆,以为不久就可以团圆,也许就此成了红色中国的小国民了。
无常的命运却把这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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