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 2013年第10期》第30章


下一身笨重的雨裤,居然热气氤氲,索性连同一条单裤也剐了,露出两筒滚圆糙白的大腿。 
这几天一直将养没去收放渔网的老桂,静静地坐在一张绑了条木腿的塑料藤椅上,借着阳光的熏蒸,驱除彻骨的寒气,那是经年在水上讨营生的积攒吧?瞥见老伴几乎是肆无忌惮地脱了裤子,再脱上衣,一件男式汗衫裹着满怀的肥硕,蹦跳两下便无可奈何地垂了下来。 
老桂便把眼睛移开去。 
大船十年前就报废了,形同一条废弃不用的趸船泊在岸边。建筑工地陆续偷拣来的竹板、木块,将一家老小的容身之所,隔成饭厅、客厅、厨房和须得低头才能进入的厕所。 
都讲女人老得早,老桂没有比她大太多,却是两三年前就独宿了。一是大船空间逼仄,床位紧张;二是老伴越来越肆无忌惮的鼻鼾,常常震得一张马粪纸隔开的儿子、媳妇半夜叹气;还有三,他害怕跟老伴睡在一起,她似有似无的粗糙的撩拨,是一种欲望的无声挑战。 
只有蜷缩在小船里。这条小船是十二年前花了八千块买的二手机动船,老桂及儿女一番装饰,长不过三米,宽才可错身的小船,居然钉了一张铭牌,命名“大岭山号”——大岭山是东莞下属的一个镇,是桂家人生的出发地。其实,往祖上讲,他家属于长江两岸迁徙岭南的客家。上个世纪70年代,老桂是上浦人民公社高中毕业的回乡知青,兼任大队民兵营长;80年代结婚之后便携了娇妻刘晓娥孤注一掷,脱离日渐分崩的集体所有制,承包了一条船出来搞运输。过了五六年,将所有的两三万积蓄买下这条水泥船,东江、西江的运输热线,转眼便被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远远抛在身后。老桂被一阵疾风骤雨打得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却知晓,水上运输的黄金时代一去不返。于是买了网子,踅入港汊河滨学捕鱼。那是几年前?师范学院历史系的向老师带学生来社会考察,老桂第一次听到老师跟学生介绍,这是一家疍民,脑袋里嗡地一声,好几天都在回味这个陌生而又黏滞的名词,喃喃自问:我是疍民? 
不管是不是疍民,晚近十多年,老桂家一家三代,全都寄身在一条报废的船上。向老师跟学生介绍,毫不掩饰怜悯道,他们比风餐露宿,好不了多少! 
是哇,早几年,全部的收入都寄托在一张网上。现如今,两个儿子除了捕鱼,也常在远近打短工:帮人驾船,帮人养鱼,帮人上山挖树根——有人专事用大树根做功夫茶的茶几、板凳,捕鱼却依然是一大家人主要的收入来源。 
歇息了几天,身上似乎长了一些气力,又似乎更绵软了。夜是更长了,好不容易,天际才亮出一道蟹青色,便听得大船上水声霍霍,那是老伴憋了通宵的一泡长尿在喧哗。船尾的厕所直通江河,一是脚步,二是撒尿,卧在小船里的老桂,能够不失分寸地辨别出每一个家庭成员。随即便是锅碗瓢盆的乱响,也是各有脾性,各有出处。 
阿珍,你去叫老爸快些起来!是老伴。 
阿珍道,还早,让老爸多困一些些。 
老伴道,今日阿勇要去山上挖树根,就我一个人起网哇! 
阿珍道,那……我就去帮姆妈。 
老伴嗤之以鼻,你是一个身子两条命!出了故事,我给发仔交代不起! 
老桂故意咳重两声,一掀被窝坐了起来。厨房里的两个女人听到了,一时没了声响。 
这时节,女儿来到船舷,放下一架银色的铝合金人字梯,他赶快伸手接住,哧溜一声放下。阿珍快生了,那时节才四五个月的肚子,岸边种菜的潘家婶婶,就断定怀的是一个女仔。比较亲生的两个儿子,十七八年前,水上漂浮的一个澡盆里拣起的阿珍,才更是亲人!昨日她老公发仔返回深圳之前,硬是叮嘱他买回一架梯子才放行。一百八十块钱,却是大船小船,爬上爬下十二年,一身力气不抵两张老人头么?女儿家家呀。他跟潘家婶婶道,生女仔仔好! 
与厨房里出来的老伴错身而过,老伴乜眼一笑道,昨夜里降温,一把老骨头没冷到吧? 
这便是老桂家的温馨问候了。老桂回了她一眼淡漠。 
邻船上的严家,来自湖南祁东,老严家的,称中风不起的老严,一口一个老不死。刀剑嘴,棉花心,却舍得请最好的郎中,隔三岔五来到船上给老严从头按摩到脚。不仅保住了老严老不死,还让他有了缓慢的恢复迹象——在老严家的搀扶下,渐渐能坐,能站。不像老伴,老桂吃了几帖贵些的中药,她几天都像吃了炸子,骂如今满大街都是骗子,那个精瘦的白大褂更是见钱眼开的吸血鬼。 
躬身进了仅可容身的厕所,一泡尿撒得哩哩啦啦,不得收线。 
早晨才刚在小船上撒过尿的,有了跟老伴前后尿尿的比较,他的心境愈发不好过。这时节,他希望隔壁厨房里的木柴燃烧得噼里啪啦,那就是一种自卑自怯的遮掩。 
退出来,高低不平地绕过曲里拐弯的卧房,老大阿刚一家帮人开船去了潮汕,一床的凌乱;老二阿勇一早就带了工具跟人挖树根去了,媳妇带了周岁的儿子回了娘家。好仄,一张床就是一间屋。
来到敞开顶棚的船头,刚坐下,老伴便过来揩拭桌椅,阿珍端来被一灶柴火熏得乌黑的高压锅,肚子大了蹲不下,搁在板凳上,砰地一声启了盖,是一锅喷香的掺了黄豆和花生的白粥。
老伴的声音有点谄媚,黄豆和花生还是上次潘家婶婶送来的,浸了一晚,你看炆烂了没哇? 
老桂端了碗吹了吹,眼里布满阴翳。 
老伴尴尬道,今天拢共三张网,是有点忙,你能打个下手也好。 
阿珍道,老爸不行吧?爬梯子脚都抖抖。 
老伴瞪了阿珍一眼,着势去赶鸡。一只芦花大公鸡去偷啄狗食盆子,七天前,看家的凯哥,一口气生了七条黝黑的狗仔,如今都在它的肚皮下面挤作一团抢奶吃。 
阿珍到底怕娘,躬身去撩老爸的裤脚。平日里若是惹了老娘生气,老娘便会伸出一截粗硬的中指,戳她的额头,骂道:不知好歹的,那年要不是我好心把你从水上脚盆里抱起来,你早都成了乌龟王八蛋!也不晓得世上还有这样心口戳了刀枪的爷娘,才生出来几个早晚,就敢放在江面上打水漂哇! 
阿珍一手撩起前额的长发,一手按老爸的肿壮的小腿,一按一个坑。这是模仿上个月在社区医务所医生的动作。当时医生就告诫病得不轻,叮嘱立即去医院住院,姆妈顿时乌云满眼,捏钱包的手簌簌发抖,说是情愿取了医药回家好生照顾。 
阿珍道,老爸脚肿了,不能累哇。 
姆妈便不高兴道,世上只有饿死的,没有累死的哇!我哪里就比他好,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不是一样的早出晚归,日晒雨淋!说着摊开两只厚实肉多的手掌,却是老树斑驳,年深月久的皲裂。 
船头一阵狗吠。凯哥扔下一堆狗仔,冲了过去。很快的,摇首摆尾带进一个人来。 
阿珍嘴甜,道,潘家婶婶这么早,一起吃早饭吧? 
潘家婶婶说,不客气,吃了才出门的,说着从藤篮里掏出一把碧绿的菠菜,一把生青的茼蒿,再掏,是一只沾满泥土的大白萝卜。 
阿珍将菜蔬捡到一旁的大油桶上,大油桶是老桂家从岸上挑来淡水的盛放处,下半身装了一只水龙头。一只塑料高凳,早已移到了潘家婶婶身旁。 
潘家婶婶道,我从地里过来,屁股脏。这些菜都是早上摘的,新鲜得很! 
阿珍道,自己种的菜就是好吃,上次你送一篮子红萝卜来,连同萝卜缨子一顿就吃光了哇! 
老伴道,坐呗,嫌我们家没得干净的地方! 
潘家婶婶并不尴尬,看着阿珍日渐笨重的身子,拣起旧话道,明日阿珍十有八九生的女仔子,到底生女仔子好,跟娘她贴心挨肺。 
老伴一歪嘴道,阿珍跟老骨头才贴心挨肺,跟老娘是背靠背,货不对板哇! 
说完,她先自哈哈哈哈笑个不住。 。电子书下载
潘家婶婶才想起来似的,掏出两盒药来,递给老桂。 
老桂双手抖抖地接过,他不是激动,得病以来就开始手抖。阿珍道谢了。老桂眯起眼见盒上是“螺旋内酯”四个字。 
潘家婶婶瞥一眼阿珍娘,道,前日听讲老桂水肿,不得行尿。这种利尿药来得比较慢,但是副作用也小,尤其是利尿太快了,容易丢失钾,这种药可以保钾。 
老桂看着她,眼神里有一丝被阴翳遮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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