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 2013年第10期》第23章


杜月之前,我也交过女友,相处时间都不长。我特别害怕也特别反感女友问到我的家庭。我说自己是孤儿,她们要么追根究底,要么一副吃惊的表情。杜月例外,直到我俩上床,她也没问这些问题。当然,如果她问,我仍那样回答。回营盘镇前一天晚上,我把她带到我租住的地方,和她商量,可否把王大乐接来。那是你的事,问我干吗?杜月似乎意犹未尽,手在我大腿根部摩挲着。激动加上感动,我又干了一回。我说明天就回,杜月问,你母亲呢?她怎么办?末了,杜月漫不经心地说,哦,就一个父亲啊。如果当时杜月不同意,我或许重新考虑。 
其实,从王大乐寸步不离地跟我身后那一刻,我的麻烦就开始了。从营盘镇坐中巴到皮城,从皮城到石城,只有夜间十点一趟火车。离发车尚有两个小时,我想在周围转转,让他在候车室老实等着。他突然紧张起来,问我干什么。我说随便转转。老实说,我虽然不耐烦,口气还是温和的。还没离开车站广场,他就跟上来,或许是步调不稳,几乎撞着我。我挺恼火,让你老实等着,跟着我干什么?王大乐怯怯地看着我,说一个人不敢。我的心突然被什么拧了一把。王大乐挎个破包,包里是他死活要留的修车工具。不知他从什么地方重新收拣的。我想到了石城,让他摆个摊也好。城市最大的好处是没人知道你的过去。我边走边瞅,没想干什么。王大乐突然扯住我,我问他干吗,他说别走了。前面有几家足疗店,想起他砸玻璃的事,故意问为什么。他说你别学坏。那是他第一次说。足疗店、按摩房遍布大街小巷,人们早已熟视无睹。我不屑地哼哼。触到王大乐乞求的眼神,终是扭转方向。 
上了火车,王大乐就哑了。人多的地方,他似乎就发怵。对面是一对青年男女,一望便知正在热恋。起先,两人只是低语,后来女的剥橘子喂男的,他吮着橘瓣,同时会吸她的手指。嘬得很紧,她似乎费很大劲儿才能拔出来。类似的镜头并不鲜见,街头、公园、电梯、公交车上,到处都是。我随意翻着报纸,王大乐缩在角落,紧紧捂着破包。他看青年男女的眼神有些古怪。我怕车厢里的人瞧见他的怪样,故意把报纸竖起来。还好,王大乐闭了眼。过了一会儿,我感觉有些异样,侧回头,发现王大乐筛糠似的抖。眼睛仍然闭着,脸上的肌肉夸张地往眼部挤压,看上去有些变形。我碰碰他,他吃力地睁开。问他是不是想去厕所,他摇头,但随后站起。王大乐在厕所待了很久,回来,不再抖了。那对青年一个嗑瓜子,一个打电话。后来,女的半躺在男的怀里,男的剥瓜子喂女的。女的没吮吸男的手指,换了花样。她让男的吮她舌尖上的瓜子。不止一束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他们旁若无人。王大乐再次闭眼。突然间,他站起来,骂出不要脸的同时,桌上的塑料袋已经砸过去。好在没把修车工具扔过去。我虽然护着,王大乐还是挨了男青年一拳。列车员适时制止,女的也竭力劝阻,纷争终于平息。王大乐说什么也不在座位待了。那一夜,我基本没合眼。 
回到租住处,我大大松了口气。我把在门口买的豆浆油条放下,嘱咐王大乐吃完睡觉。王大乐问我干什么去,我说上班。王大乐问我怎么不吃,我说晚了。我只请两天假。王大乐迅速把豆浆油条拎起来,让我带上。我大声道,我不会再买啊?我拿走你吃什么?王大乐说不饿,硬往我手里塞。我火了,甩开他,狠狠摔门出来。 
那天,我心情挺好,一个犹豫许久的客户签了单,成交价一百五十万元;领两个租房客看了房;登记了四套房屋信息。中午,我去买饭,刘荣让我捎一份炒饼。我买了半只吊炉烤鸭,让师傅剁成块儿,一半放到刘荣的盒子里。我和刘荣没有男女之间那种瓜葛,她挺照顾我,个中缘由,我很清楚。我的求职表是刘荣上报的,她知道我是孤儿。有时候,明明是她的客户,她却让我签单。但是我并不领情,或者说,极其反感。我自认是孤儿,却不想被认为是孤儿。很矛盾是吧?就是不想和别人不同。我暗示过刘荣,她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没回报过刘荣的良苦用心,那份烤鸭也是忽然间的闪念。
进店门我就呆了。王大乐坐在我们接待客人的藤椅里,半伸着脖子,和刘荣说话。刘荣一脸温和的笑。我僵着,不知前进还是后退。王大乐看见我,慌慌张张地站起,说给我送来中午饭。我瞟见圆桌上的汤盆。刘荣从我手里接过盒饭,什么也没说。我不能当着同事训斥王大乐。王大乐退着出去,挨个点头,像到孤儿院接我那样。我的眼睛燃烧着,脸燃烧着,整个人都在燃烧。与此同时,我脑里冒出问号,王大乐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我告诉他在房屋中介上班,但没说具体地点,也不打算告诉他。就凭这一点儿信息,他怎么会准确地找到?石城几百家房屋中介,只谈固大街就有十几家。何况,王大乐初到石城,能分清方向就不错了。 
晚上,我狠狠训斥王大乐,警告他不准再到店里。王大乐怯生生的,说怕我饿着。我狠狠地说,你不来,我也没死。我问他怎么寻见的。王大乐没睡醒,可能根本没睡,眼睛全是血丝。对视几秒,他偏开,说能闻见我身上的味。我脱口道,什么味儿?王大乐嗫嚅着,是……是……反正你身上有味。我猜,可能我出门他就跟出来了。我骑自行车,上班高峰期,跑不了多快,王大乐始终在我身后。 
5 
槐中路有家重庆麻辣烫,我和杜月是常客。 
杜月低头玩手机,很专注。这是她逃离爱人之家后,我们第一次见面。一个多星期了。我问她吃什么,她头也不抬,随便。往常,都是她点单。我点过单,喝掉一杯茶,她好容易合上手机。我说喝点儿水吧,忙成这样?杜月说一个姐妹出了点儿事,安慰安慰。我看着她的眼睛,她没有避开,说也没什么,被男人骗了。 
我的心略有些沉,舌头适时卡住。麻辣烫翻滚,杜月夹几块香菇放进去。熟悉的动作,熟悉的程序。只是……说不好哪儿有些陌生。喝了会儿酒,杜月脸上泛起红光,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杜月平时不多喝,象征性的,但那天喝了三杯。她讲医院的秘密,讲昨夜做的梦,笑起来的时候,灿烂无比,肩也随着耸动。她从不捂嘴,笑声清脆放肆,常引得邻桌看她。老天,只有我知道,我是多么喜欢她!不扭捏,不矜持,简单,直接。她有过短暂的婚姻,男人大她六岁。她的坦白,她的坦然,给我不少压力。我没有像她那样主动谈自己,如果她问起,我也会说吧?但她从来不问,所以我更加喜欢她。 
受杜月感染,我多喝了一瓶。阴霾飘走了,我有些兴奋,兴奋便得意忘形。伸脚轻轻钩钩她的腿,她散着热气的目光罩住我。担心她听不清,我往前探探头,咱们找个地方?迷蒙的雾气忽然散去,她说,算了吧,没准你父亲就在外面候着呢。我的心突地一缩,不只因为她的话。我忍不住朝窗外瞅去。餐馆前停着车,马路对面是夜市。车流、行人。出来的时候,我明确告诉王大乐,要和杜月一起吃晚饭。有警告的意味,也有妥协或者变相的保证:我和杜月只是吃饭,不干别的。可谁知道呢?王大乐的思维在另一个世界的轨道上。 
怕了吧?杜月嘲弄。 
对不起。 
早晚要搞出心脏病。 
我们逛夜市去? 
我岔开话题。我没有预知的本事,但极其敏感。她会说别的,那或许是她真正想说的。我怕她说出来。我是不是很无赖?可是,我真怕她说。我舍不得她。 
杜月没有逛夜市。送她回去的路上,她的嘴巴基本闭着。到医院门口,我想抱抱她。鬼使神差地,我往四周瞅了瞅。本来,她站住了。但……我拽回目光的同时,她已经快速离开。 
我恨不得拧自己两把。虽然多喝了一瓶,还不至于喝醉,但是头晕目眩。就是这样,歪歪扭扭走一段后,仍然察觉有人跟踪。回头,那个身影倏地躲到街角或树丛后,起步,又跟上来。除了王大乐,谁会跟我这样的鸟人?不幸被杜月言中。拥抱她之前警惕地张望,也不只是心有余悸。可是,我已经声明,只是和杜月吃饭。他为什么……我站住,瞪视着被灯光肢解的黑暗,叫,出来!你给我出来!!一对老夫妻经过,忽然顿住,然后绕到一边,和我保持足够的距离。 
必须甩掉王大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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