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恋史》第2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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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武汉还要推辞,众人都说:“收下吧,这是铁戈的一片心意。”
刘武汉默默地收下钱,他猛地一把抱住铁戈,眼泪唰地一下掉了下来,抽抽噎噎地说道:“过去有一曲楚剧老戏《白扇记》,那里面有一句唱词‘娘做大逼女做小天地惨伤’,我是父逃亡儿坐大牢天地惨伤。我这十二年多的监狱生活,到头来眼睛搞瞎了一只成了残疾人,你说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铁戈红着眼睛拍着他的后背说:“别哭了,我们都恢复了自由,应该高兴应该笑才是。以后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就到红州去找我,我会竭尽全力帮助你。”说完写下了铁夫的单位地址:“我知道我爸的单位是地区商业局,但我现在不知道我家在哪里。我操,坐了三年牢,连家在哪里都不知道。”
刘武汉又问:“晚上在哪里睡觉?要不我们挤一挤?”
铁戈说:“我还是回十监号睡,这一生最后一次睡牢房,以后再也睡不成了。”
“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刘武汉叹道。
“监狱虽恶,令我流连忘返。因为我把青春丢在这里了。”铁戈喟然长叹。
饭后,铁戈别过刘武汉,一个人漫无目的溜达到武汉最繁华的大街——解放大道。在武汉住了三年,却没看过武汉的夜景,岂不是个遗憾?
解放大道灯火通明,到处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把这里的夜空映衬得分外妖娆。街道两旁的行道树下,不时能看到一对对红男绿女亲密地相拥而行。而路人对这种勾肩搭臂的举动竟然熟视无睹,好像司空见惯一般,这让铁戈大为诧异。他记得文革中如果男女之间有这样亲密的举动那就是流氓,群众专政指挥部的那些人还不整死你?现在居然没人管,真是奇怪得很。他又发现大夜晚的一些小青年居然还带着蛤蟆一样的墨镜,蓄着长长的女式长发,你要是从后面看肯定会错把他当成女人。还有人拎着一个大收音机(他后来才知道这是收录两用机)招摇过市,那里面传出的音乐是一个软绵绵的女声,那声音极软,音色也极美,完全没有文革中李铁梅、小常保那种铿锵的革命节奏,也不同于唱《乡恋》的李谷一(他在狱中看电视知道这个人)。
铁戈跟着这个男青年走出老远,听见那个大收音机里唱道:“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这歌在别人听来是一首极动听的情歌,而在他这个刚走出监狱的人听来却有字字血泪的感觉,真是时光一去永不回呀。实际上这是一首情歌,但他却听不出这种味道。多年以后,当他再听这首歌时却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
街上的男女青年穿的都是紧身衣、大喇叭裤,整个人看上去呈“A”字型。铁戈记得文革期间武汉最玩味的打扮就是宽大的铁灰色哈弗衣和瘦瘦的拷板裤,看上去像“T”字形。看来现在最玩味的(他不知道“流行”这个词汇)东西,把文革期间那点可怜的时髦全都颠覆了。也好,这才叫“各领风骚三五年”。任何事物都不可能一成不变,运动是绝对的,静止只是相对的,他想起了以前学过的哲学,也许这可以解释如今出现的新事物。但他仍然感到自己的思想和思维方式还停留在文革时期,自己活像个刚出土的文革“文物”。想到这里,着实使他吓了一大跳!他觉得如同他刚进监狱时必须尽快适应铁窗生涯一样,现在他必须尽快适应正常的社会生活。
走到一个电影院正在放映电影《归心似箭》,他买了张票进去看。三年了,没有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今天要好好享受一下。电影看完了,什么情节他没记住,但那里面的插曲《雁南飞》却深深地打动了他,他现在不正是归心似箭吗?
他又慢慢走回到监狱里。五队今天上夜班,他在等五队的人出发上夜班。当他回到五队时已经是九点四十分,这就是说他们刚出发五分钟。
中队执行员陈老三看见他回来了笑着说:“铁戈,怎么又回来了?舍不得走哇?”
“还真有点舍不得,再睡最后一夜吧,明天要回家了。”铁戈重重的叹了口气,说完扔了一根烟过去。
陈老三接过烟笑道:“你也是汉阳来的贱三爷,这监号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我要是平反了老子跳起胯子就跑,还等个鬼。”
他也不答话,爬到上铺,就着二十瓦的灯泡发出昏黄色的光晕,他把刚才在街上构思好的诗抄写在信纸上:
《狱中留别赠祝平》
沉冤一洗净,君我共欢悲。
却忆唱酬乐,心随鸥盟飞。
楚囚欲有问,辽客忍相违。
归棹一回望,铁窗几度梅?
铁戈
八零年二月十二日
铁戈把信纸叠好,跳下通铺,朝车间走去。
力织二车间灯火通明,纺织机皮结击打木梭的嘈杂声老远就能听见。以往他极端痛恨这种刺耳的噪音,今夜听来却感到格外亲切。
焦队长正在带班,铁戈走到办公室门口正准备喊报告,突然醒悟过来:自己现在已经是公民了,还喊哪门子报告?他觉得好笑,这真是习惯使然哪。
他大摇大摆的走进办公室,这是他第一次不用喊报告走进车间办公室而没有遭到干部的申斥,就像三伏天喝了冰镇汽水,那感觉好极了。
焦队长笑眯眯地站起来问:“怎么?还想看看?”
“和大脑壳他们告个别,这里面绝大多数狱友也许以后永远也看不到了。三年的铁窗时光,让人这种感情动物还是忘不了共同劳改时产生的感情,我最后去看他们一眼。”
“很多犯人打小报告说你特别讲义气,看来此言不虚。去吧,要不要我陪你去?”焦队长真诚的说。
“不用了。你去还不把人吓着了?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铁戈从一工段开始,依次跟曹矮子、余友新、大脑壳、韦少山等球队宣传队的人握手打招呼,又给他们发烟。一些不是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他也去握握手,这些人都是他认为不打小报告始终保持着人格的那类人。
来到十工段他先和巩长林说了几句话,然后走到自己挡了三年的那两台K251织机前,祝平正在挡这两台车。
铁戈从口袋里拿出刚写好的那首诗交给祝平,又附在他耳朵旁大声说:“给你的,你先看看,我来挡会儿车,以后再也挡不成了。”
看到两台车里的梭子里纬线还有不少,他又走到车后分经打蜡。他打蜡很仔细,就像替自己的初恋情人梳头一样,一下一下把经线上那细小的绒毛慢慢地往后赶。他估计梭子里的纬线快完了,就去换了两台车里的梭子,又去给另一台车分经打蜡。
他的手很轻,很柔,泪水悄悄地浸润了眼眶,使他眼前的经线模糊成白蒙蒙的一片。这第二台车其实他是摸索着打完蜡,然后把蜡饼上的绒毛用手一抹弹掉,又轻轻地抹去眼泪。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这个曾经那么痛恨的地方产生这种感情,也许他痛惜的是自己失落在这里再也找不回来的铁窗青春。
他走到祝平面前大声说道:“一定要坚持申诉下去,不达目的,死不罢休!”
当他和修梭工牛瞎子告别后,便去跟焦队长告别:“焦队长,我们大概也是见最后一面了。说实话我很喜欢你,因为你不野蛮,而且懂得犯人的心理,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焦队长一脸愕然。
“奇怪吗?监狱跟火葬场一样,不能说再见。跟火葬场的人说再见证明还要死人。跟你说再见那就证明还要来劳改,所以我们还是不见为好。
焦队长这才明白铁戈的意思,笑道:“我也同样希望见不到你,更见不到任何反革命。”
“那你不就失业了吗?”
“我们国家所谓的反革命在西方称为政治犯,他们那里允许持不同政见者,所以政治犯并不判刑。如果有一天我们国家也不关押政治犯了,哪怕我失业了也是高兴的。”
铁戈万万没有想到焦队长会说这样的话,心中不禁肃然起敬:“但愿这一天早日到来!”
第二天早上六点钟铁戈准时起床,赶在五队上夜班的人回来以前离开。该说的话都说了,该做的事都做了,若等下夜班的人回来岂不徒增伤感?他默默地对着空旷的走廊看了最后一眼,两边的监号铁门洞开静悄悄的,不知怎么会对监狱有这种眷恋和迷惘的感情?
他来到就业队,刘武汉和老万已在门口等候多时。刘武汉把铁戈的箱子放到三轮车上,一起上了车。
铁戈说:“刘武汉,不要送了,天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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