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柔情-湄澜池》湄澜池-第15章


我阻住他。 
“我和你赌。”我说,解下刀囊,放在桌上。 
他收敛笑容:“什么意思?” 
“谁输了,就在自己身上插一把刀。” 
他脸色一变,大约从未试过这种街头无赖的赌法。 
“我为何要和你赌?” 
我看看聚拢而来的人群,回望着他,笑道: 
“因为我知道你是谁。” 
他眉棱跳动,目中杀机陡现,却仍能笑出来:“好,我赌了。” 
我连输三局。 
左腿已插了三柄刀。 
惟一可伤之处只在左腿,因为我尚需右腿固定身体,双臂运用长索。 
四周一片安静,其他赌局全都停下,众人屏息围观。我听见我的血一滴滴流上地板,发出轻微响声。 
高飞额头冒出冷汗,掷骰子的手微微颤抖。 
我冷眼旁观,知道绰号“玉蝴蝶”的他对自己身体发肤一向爱惜,此刻难免紧张,做弊手法迟早失灵。 
果然这次他只掷出了三点。我却掷成一副地牌。围观人群一片喧哗。 
我将刀囊推到他面前。他缓缓伸手,微一犹豫,忽然间推翻赌桌,向我扑来。 
我与他一场恶战。 
高飞的武功其实在我之上,但是赌局之中他气势已馁,此时心浮气躁,只求夺路而逃。然而我正锐气如虹,不计生死。拼得受伤七处,我终于以长索锁住他双腿,将其生擒。 
走出赌场时,围观人群让开去路。 
人丛中忽然射出一束目光,在我身上悠悠一绕,旋即堙灭无踪。 
我心中一动,脸上落了几点清凉,抬起头,柔白天光,漫天雪花碎烟一般飘动,只是一些通透的影子,万般虚幻。 
是江南的雪了。 
我从不喜欢的雪,那一天却令我生起一阵无名的情绪。 
忽然有些疲倦,快乐似的,又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想要挑个石阶坐下,喝一些酒,就这样看雪,看放晴后的云天茫茫,不冻的水流,白鹭拍打着镜面一般的水田扶摇起飞。听听黄昏时城里的钟鼓,入暮后高楼上落下来的笛声。 
那一霎恍惚,是我十九年中初识的温柔。 
当晚我由府衙回家时,雪仍在下。 
伤口已经扎好,我下手自有分寸,不曾伤了筋骨,只是行走有些不便。 
我一瘸一拐地走在行人冷落的窄街上,街边连片民宅,人家灯火,食物诱人的香气。 
身后忽然传来几人一致的脚步,咿哑晃荡的声响,我不必回头也知道那是一乘竹轿。我在街边站定,侧身等他们过去。这样的窄街我们无法并肩通行。 
竹轿渐渐接近我,擦身一过的一瞬,微风卷起,香气依稀,我不由抬头。 
那隐没在轿中的容颜是一种扑面的感觉,如同在深沉长夜里,咫尺迎面一朵绝艳的花。而那一束目光明媚照眼,仿佛足以映亮世间所有灰墙瓦巷,一切暗夜的灵魂。 
同样的眼光,我曾见过,在四海赌场外,熙攘人丛中。 
轿上丢下一个瓷盒,准确地落入我怀中。 
竹轿匆匆越过我,转过街头,不久后连轿夫的脚步也听不见。 
忽然间整个世界静下来。 
雪花依旧轻轻落着,触地消融。 
残破的石板街面泥水淋漓,有灯火的地方水光明灭。一切依然如同以往,平凡暗淡,仿佛不曾有任何奇迹在这里发生。 
在家中灯下,我打开那瓷盒,碧绿的水晶一般的膏体,是极珍贵的伤药。 
我看了它很久,并没有用它,却将它仔细地收在怀中。 
我只想要保留这一份证据,让我可以确信曾经发生的那些并非只是一场梦幻。 
两年以后,我在暗中搜捕紫背金刀叶沧元。 
声名赫赫的大侠其实是十年前连环血案的凶手。所有证人都已被他相继灭口,我们手中再无证据。 
我所属柬肃司直隶御前,雷厉风行,并不拘泥成规。向我下达的命令是不必逮捕他归案,就地处置。 
叶沧元如惊弓之鸟,大江南北地躲藏。我追踪他半年之久,发现他已隐姓埋名成为慕容世家门下宾客。 
我直接登门求见慕容家主慕容筠,三次方得接见。 
道明来意后,慕容筠大笑不已,斥我为荒谬。他将一枯瘦老者传来,告诉我这便是我指称为叶沧元的门下宾客陈福元。 
我告辞离去。 
半年以后慕容筠猝然谢世,慕容家大办丧事。我混在吊唁众人中进入慕容府,发现了惟一一处仍然戒备森严的小院,我知道那便是叶沧元的藏身之所。 
当夜我潜入院中,击杀叶沧元。 
当我终将铁索套上他脖颈,他沉重的紫背金刀也破空而下,雷霆万钧。 
我侧头闪开,刀重重劈入我的左肩。一时间我以为自己会被他劈成两片。但刀锋劈裂我的肩胛骨时后力不继,他已气绝。
第五章 遇雪关荻(4)
慕容家正在守灵的诸位精英很快赶来,周围灯火大亮。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一时不能决定是否要将我灭口。 
新任家主慕容安最后出现,他看一眼地上的紫背金刀,淡然说: 
“原来此人真是叶沧元,可惜先父不幸被他蒙骗。”又望望我,一笑:“多谢关捕头为在下家中除去此害,不胜感激。” 
他略一挥手,众人让开去路。 
我一步步走出去,流出的血如水泼地,我感到阵阵眩晕。我奋力支撑,走出了慕容府的后门。 
不知走了多远,忽听一个声音在我身后说: 
“你的血比旁人多么?每次见你,都在跟人流血拼命。” 
虽然在说着拼命流血的事,那声音依然如鸣琴一般动听。 
我站住,回头。 
四周黑暗如冰冷的铁。 
温暖明亮的只有那两道目光,熔透这样的黑暗,如一张漂浮而来的丝网,轻柔光洁,闪烁着荧光。 
“这一次,让我看清你。”我说。 
然后我觉得那丝网无处不在地笼罩了我,带我一同浮游夜空。 
醒来时,我终于看见了她。 
她是我一生所见最美丽的少女,她的美丽超乎我一切想像和语言。 
看见我醒来,她对我轻轻一笑。她手中玩着那个已用空的瓷盒,问我: 
“怎么你上一次不用里面的药?怕它有毒?” 
“不是,”我说,“我只是舍不得。” 
她的脸忽然红了。 
我望着她,想起她从前惊鸿一瞥的出现,这一次又自慕容家尾随我而来。我想起闻名江南的慕容家的那个女子,美丽绝伦而又会偶然离开深闺,出没于市井。忽然我问:“你是慕容宁?” 
她一怔,笑起来:“你真的很适合做捕快。” 
我摇头:“不过是你容易辨认。” 
她扬眉望我,意似询问。 
我看着她,然后说:“再没有别人会像你一样美丽。” 
她转过头去,我以为她要生气了,从此不会再理睬我了,然而我听见她说:“我从不知道这句话这样好听。” 
以后的一年是我有生以来最为畅快张扬的时光。我令整个江南黑道切齿痛恨而又闻风丧胆。 
我的头脑从未如此灵活,我的感觉从未如此敏锐,我的信心从未如此高涨,我的武器从未如此得心应手。我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所向无敌,连负的伤,流的血,都令我觉得是一种无比痛快的快意,不可多得。 
我送给她偶然得来的一只鹞鹰,它卓绝的识人认路本领,使我远在千里之外也可以和她互通信息。 
当我一路跟踪悍匪于荒山沼泽,蚊虫毒瘴令我几日不能安睡,却抬头看见云层中微如粟米渐而放大的鹰影,霎然间所有疲惫艰辛我都甘之如饴。 
在公事的空档里,我总是马不停蹄地赶回苏州,与她在慕容府的废园中相会。她是这样不拘言笑的女子,每次见面总不免轻嗔佯怒,淡噱微嘲。然而忽然间,她又会静下来,并不说什么,也不在听我说,望着我的眼光迷茫而又温柔。 
“关荻!” 
每次离开,她总在身后叫我。 
我站住回头,她却又只微微笑着,不再说话。 
终有一次,我站在原地,不肯这样轻易离开。 
她四下望望,终于欺身过来: 
“将来,你一定要来娶我!”她低声说,带着明亮而毫不掩饰的笑意。 
然后她转身飞奔而去。 
那晚我没有叫住她。 
我并没有告诉她我也曾在自己心中重复了千万遍: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在我结束了这般刀头舐血的生活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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