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龙[出版]》第74章


放下电话,露生的确是开始准备了。
他很彻底地洗了个澡,然后换上了一身浅灰色的新西装。他本就生得干净,如今这样穿戴整齐了,看着越发一尘不染。手里掂着一把手枪,这枪在他的箱子里躺了许久许久,如今它登场的日子近在眼前,他不会让它再在那暗无天日的箱子里继续沉睡了。
枪是有的,子弹也有。他低头缓缓地握紧了手枪,感觉也很顺手。这样就可以了,他不是神枪手,也不是身怀绝技的刺客,他要做的就是走到满树才面前,忽然拔出手枪向他扣动扳机——一瞬间的事情,不需要功夫。成,就成了;败,就败了。
将那把小手枪紧贴着后腰掖好了,这一刻他视死如归,反倒是异常地平静。
他感觉,那真正的大解脱就要来了。
他再也不必藏着仇恨生活了,这仇恨让他从十二岁起,再也没能纯粹地快乐过一次。他受够了。
或许那一夜他本该随着父亲妹妹一起死的。他不死,偏要活,便是逆天。老天爷就要把他送到龙相身边去,让他遇上一个小妹妹,叫丫丫。这两个人牵扯揉搓着他的心,让他死不死活不活——真是受够了。
只是对不起艾琳,一千一万个对不起。但是人各有命,这就是她的命。
站在镜子前,他很怜惜地望着镜中人,看那人还很年轻,一派前程大好的模样。忽然他低低地出了声,对着镜子说了话,“不管了,谁也不管了。”
然后侧过身微微地低下头,他对着那想象中的人说话:“真不管你了。你是疯是傻,是活是死,都看你的造化吧。我只盼她还能有点儿傻运气,别让你活活地折磨死。好在你们不会有小孩子,无论好坏,都到你为止了。”
他随即垂目苦笑了一下,喃喃自语道:“何其幸运,你遇到我。”
龙相并不想去赴满家的宴,一是没那个心情,因为已经从陈有庆口中确定了露生就在北京,然而北京如此之大,他找了一夜一天,一无所获;二是他现在有些迁怒于满树才——满树才杀谁不好,偏要杀白家的人,或者说,谁去杀白家的人不好,为什么满树才就非得去操那把刀?平心而论,他一点也不想得罪满树才,满树才对待他也一直不算赖。两人虽然也钩心斗角,但是都没有要出格的打算。展望未来的一两年,他们似乎也依旧能够和平共处。现在他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盲目地好战了,他知道怎么耍小聪明,知道什么叫作纵横联合,更知道那大总统不是轻易能当上的,非得有足够的耐心和手段才行。
可是露生就不肯给他这个时间,就非得逼着他立刻去杀满树才。他不杀,露生就生气,不但生气,还要离家出走,还要和他恩断义绝。可是,他想,自己和露生怎么可以断绝呢?
不甚情愿地穿戴整齐了,他听了徐参谋长的劝,决定还是去满家亮个相。他和满树才如今友谊正浓,满树才抬举儿子,他不好彻底地不给面子。况且他留在家里又能怎样?难道他能守株待兔、活活地把露生等回来不成?
于是几十分钟之后,在晚风开始透出一点凉意的时刻,龙司令的汽车队伍抵达了满府正门。听闻龙司令来了,满大少爷立刻迎了出来。人还走在半路,已经遥遥地先向龙相伸出了手。及至两人面对面了,满大少爷紧握着他的手上下摇了几摇,口中笑道:“云帅,来得正好!家父刚刚还说要出门迎您,可是在里头一时脱不开身,所以派了我来打前站。”
满家人多,尤其是女人多,龙相来过几次,只认识满家的老爷子和大少爷,旁人一概认不清。心不在焉地往大少爷身后看了看,他没看到艾琳,心中便忽然又起了希冀:也许那个小娘们儿是在骗我呢!她根本不是满家的人,至多不过是满家的亲戚,想攀高枝充阔小姐罢了。要不然我也来了满家许多次,怎么从来没见过她?
这个念头一出,他像受了某种鼓舞一般,忽然来了精神,竟然对着满大少爷露齿一笑。笑完之后收回手,他绕过大少爷就往里走。满大少爷并不是大惊小怪的人,他早就知道这位少年司令有点怪性——这很正常,大人物总是要与众不同的。干脆利落地做了个向后转,他快步追上龙相继续说笑。龙相身旁紧随着几名青年,他知道那是龙家的卫士,也不见怪。龙司令向来是我行我素的,横竖自己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满家没人要刺杀他,他硬是不放心,那也由他去。
而在龙相一行人走后不到五分钟,艾琳和露生并肩跨过了满家大门。
艾琳今晚换了一身水绿色的旗袍,绿意浅得几乎等于无,头发是下午剪了又烫过的,长度只盖过耳垂,也没有再加头饰。平心而论,她今天算是打扮得很素净了,可猛地看上去,还是像浓妆艳抹。因为脸蛋红红的,嘴唇也红红的,和白皙的露生站在一起,她依旧是鲜艳明媚的一朵花。斯斯文文地带着露生走向自家深处,露生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话也是异常的少,她自认为很能体谅他的紧张,故而反复地告诉他:“我爸爸那个人,其实脾气不坏,你不是也见过他吗?他是不是看着一点儿也不凶?”
露生抬眼望着前方,忽然微笑了一下,“是的,我并不怕他。”
艾琳从他脸上收回目光,也美滋滋地抿嘴一笑。风中隐隐传来了稚嫩的歌唱声音,不知道是哪几位少奶奶带了小孩子过来。有人猛地一拍她的肩头,她立时回了头去瞧,随即口中笑着唤“表姐”。表姐表妹欢声笑语地互相埋怨,表姐在天津始终找不到表妹;表妹则说自己认为表姐早回了北京。亲亲热热地寒暄一场之后,一对姐妹分了开,艾琳很熟练地收起笑容,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我们今晚只是和他打个照面,让他知道你是我的朋友就好了。今晚算是大请客,他大概根本就顾不上我们,不会有时间对你盘问不休的。”
露生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点笑容。的确不会有时间了,那把手枪坚硬地抵在他的后腰上,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握了它,逼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把弓,在他十二岁那年其实就已拉开,等的就是今天。
花木之中隐约出现了一座西洋式小楼。太阳将要落山了,小楼的背景是一片火海般的晚霞。霞光前的一切风景都成了黑色剪影。晚风中有了酒与花的芬芳,楼前草地上也亮起了彩色电灯。底楼的门窗全大开了,楼内灯火辉煌,是另一种霞光。随着艾琳走入楼内的大厅,他看到了无数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人间富贵花。
毫无预兆地,他和龙相对视了。
龙相本是大喇喇地坐在角落处的长沙发上,正在和一名军官打扮的中年男子说话。猛地扭头看到了露生,他霍然而起。可是中间隔着无数的人,他没法子一步跨到露生面前去。
露生的眼神好,虽然和龙相是分立在大厅的两端,可依然能够清清楚楚看见他的脸。这一刻他心里没有感情,单是盯着那张脸,从眉眼到嘴角,细细地看了一遍。其实是不必看的,他闭了眼睛也能描绘出他们的模样——他漂亮,面若桃花,不像个男子汉;她没他漂亮,可是比他更招人爱,小苹果脸,笑起来像初绽的迎春花——风刀霜剑严相逼,她傻乎乎的,还在迎春。
但是既然能看到,就再多看一看。看的时候,心里还要对他说话:“小子,接下来,你给我瞧清楚了!”
然后不等龙相迈步,他低头对艾琳小声说道:“龙云腾在那边,我们想办法避开他吧。”
艾琳并不多问,直接拉了他往人群中一混。这座大厅宽阔犹如礼堂,在吊灯光芒所不能及的黑暗处,有足够的地方供他们躲。
露生就这样消失了,龙相笔直地站在沙发前,两只眼睛睁圆了,他转着脑袋四处地看。身旁的军官疑惑地抬头望着他,不明白他这是发什么神经。试试探探地伸手一拍他的胳膊,军官轻声唤道:“云帅?您这是瞧着谁了?”
龙相没理会,抬腿一步登到了茶几上。高人一头地站稳当了,他不管旁人怎样看,自顾自地继续扫视寻觅。露生和艾琳都是醒目的人物,一个高大,一个鲜艳。可今夜厅内处处流动着衣香鬓影,举目望去,皆是露生艾琳那般模样的绅士淑女。
正当此时,大厅门口起了一阵喧哗。龙相觅声望去,只见众人簇拥进了个长袍马褂的高大男子,不是旁人,正是满树才!
论年纪,满树才足可以做他的爹,并且还是老爹,但是权势财富垫高了他的身份,满树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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