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坛城》第40章


刨花弯卷,薄如竹叶。俞上泉拾起一片刨花,拉平,被木面的肌理深深感动。木纹纤细,隐约有莹黄亮点,如洒金的宣纸扇面,令不会画画的俞上泉也有挥毫冲动。
想起《大日经》记载的“大悲曼茶罗”一词。因为众生不识本心,佛便以图画象征本心,名为大悲曼荼罗。大悲就是图画,唐密宗旨以“大悲为根本”,以依图修炼作为主要修法。
静安寺中蒙松华上人开示,明白“此心是佛”之理,苦于不能证得,或许应依靠图画?作图需找洁净高贵之地,院中杂灰碎石,倒着剩茶剩汤。俞上泉回首,看向主屋内的八仙桌。
此八仙桌宽于一般规格,问贺妻,知桌面是土地庙神龛的板子改造,为金丝楠木。桌面涂了低档油漆,日久剥落,露着大片木纹,状如海波。
唐密作图分土坛、水坛,土坛是浅挖地面,填入纯净白沙,白沙需取自人迹罕至的海滩,细筛而成,用一次便不再用。水坛简便,以水洗地面,便是清静,可以绘图。
俞上泉拿下桌面上的茶具,以清水擦十一遍后,向贺妻要了一支毛笔。西园所赠的《大日经》上没有配图,凭着文字记录,俞上泉专注画起来。
曼荼罗是佛菩萨群像。俞上泉觉得自己细致画出了容貌服饰,每有妙笔。在旁观者眼中,则是大大小小的墨点,满桌狼藉。
俞母坐在屋角,忽垂下一颗泪。大贵、小贵站在俞上泉身后,挽起的裤脚下,小腿肌肉绷得紧紧,准备俞上泉一犯癫狂,就扑上去,按倒在地。
俞上泉搬茶具要画画时,俞母没有制止,对贺妻说:“让他玩玩吧。”此刻流泪,贺妻见了,倒一杯茶给俞母:“妹子,一滴泪值三升水,补补水吧。”
俞母接过:“我没事,只是我的儿子自小安静,十一岁挣钱养家,我从没见过他像其他孩子般玩泥弄水、胡涂乱抹。”又一滴泪垂下,迅速抬手擦去。
贺妻接不上话,重复一遍“补补水”。门内忽闪入一位姑娘,冲贺妻叫声“婶子”,虽身着土布,而十指纤细,肤色白皙,明显未做过农活,甚至自小未做过家务活。她身后跟了位黑瘦老头,一副庄稼汉典型模样,周身散发着土腥味和烟草气。
老头额头皱纹呈“吕”字形,贺妻叫他索叔。姑娘是索叔女儿,叫索宝阁。索叔抽着烟袋锅,绕俞上泉一圈,眼光刁毒。索宝阁也蹦上前,瞪大眼瞧了一下,突然爆发出一串肆无忌惮的笑声,扭身跑出。
索叔向贺妻问了句“老贺不在啊?”也离去了。
俞母一阵心慌,问贺妻这对父女是什么人。贺妻说索叔是满清开国功臣索尼的后代,为正黄旗,世袭一等公。俞母:“啊,一等公后代怎会落魄至此?”贺妻:“谁知道呢,除了我男人。村里没人信他是一等公后代。”
贺妻又说老贺其实也不信,只是老贺爱喝酒,整村人除了索叔,找不出一个酒量超过三两的人,说不信他有一等公血统,便连这个酒伴也没有了。贺妻说着说着,升起自豪神情,告诉俞母,老贺如果不喝酒,会是宁波天童寺一代住持。
天童寺有一千七百年历史,南宋时成为禅宗五大丛林之首,常住僧众达千人,誉为“东南佛国”。老贺十六岁出家,三十三岁时,住持病危,要传位给他,他却下山买来两壶酒,坐在达摩殿门槛上喝了,被戒堂长老们赶出寺去…
两女人闲聊时,一个晒得黑红的胖子走入门来,拎一个铁皮小桶,里面盛满泥鳅,贺妻慌忙起身接桶。他是老贺,俞母见他蒜鼻头、一双阴冷小眼,是斤斤计较的小市民气质,暗想:如此相貌作天童寺住持,实在太不庄严,老贺比索叔更会吹牛。
俞母说了些“给你家增麻烦”的客气话,老贺没理会,绕到俞上泉身侧,看着桌面上的杂乱墨迹,突然怒容上脸,吼道:“给我擦干净!”
俞上泉停住笔,凝视老贺,是精神病患者特有的凶光。大贵、小贵已准备将他扑倒,不料俞上泉道了声:“师父。”
老贺一愣,随即脸上鼓起两团肉,笑道:“你画的是什么?”俞上泉拿《大日经》给他看,老贺翻看半晌,道:“……文字不通顺啊。”
俞上泉:“啊,好多词是术语,不经阿阁黎讲解,我也看不懂。所以密宗管成书的叫略本,口传的叫广本。”
老贺搬来椅子,坐在桌侧,饶有兴趣地问:“你得到了口传?”俞上泉:“给我书的阿阁黎并不能让我信任,我只是遇到不懂的词才问他,没听他多说。”
老贺呵呵笑起来:“你怎么一见面就叫我师父,我赢得了你的信任?”俞上泉:“不是,我小时候在北京,北京人遇到没文化又刁蛮的混混,都张口叫师父,免得惹麻烦。”
老贺的脸色凝重起来,低头半晌,起身对俞母严肃地说:“你的儿子,真的疯了。”
18。天比人间愁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这是康熙年间满族词人纳兰性德的名句,老贺常吟在嘴边。康熙的两大权臣是明珠与索额图,纳兰性德是明珠之子,索额图是索尼之子,索叔称之为叔祖,索叔是老贺的酒友,所以老贺形容自己和纳兰性德关系为“近”。
每日清晨,老贺念叨着这句词,带俞上泉去河边散步。他俩会走两个时辰,近中午才回。俞上泉步态稳重,老贺跑跑颠颠,一会儿捡个石子,一会儿捅个蚂蚁窝。旁人看来,不是老贺带一个疯子散心,而是他疯了。
在俞母督护下,俞上泉衣着整洁,脸手洗得干净,却给人一种脏感。流浪者总是脏的,疯者也如此。俞上泉的白暂皮肤下隐着一层铅灰色,似乎血液脏了。
上南村的河流速极缓,在村后攒成一块长宽四百米的小湖,出口是一条三米长的石板桥,越过桥是五米宽的河道,水上积杂着丈高的蒿草,不细辨,似乎至此于涸。
村人称此湖为“积水洼”,小桥之外的河道,村人罕去,因蒿草荒凉,人人望之不喜,还因村里历年夭折的婴孩均扔在那里。俞上泉来的第五天,河道里躺了三具男尸,着西装,隐在草深处。其中一位鹰眉权腮,生前该是英武之士。
散步时,老贺会诱俞上泉聊《大日经》,听完总是哈哈一笑,表示远逊于他在天童寺学的禅法。每至积水洼,俞上泉总要驻足二十分钟,老贺也会在此时安静,陪他望水。
一日,俞上泉站在水边,老贺坐在树荫下的石头上翻看俞上泉的《大日经》,突然叫了起来。他看到《大日经》上写着“衣敷其身”一词是“灌顶”的同义语,是法力加持,顿时破解了少年时读禅宗经典《六祖坛经》的一个困惑:五祖想传位给六祖,但怕六祖遭同寺僧人嫉妒,便招来自己房间,衣敷其身后再讲说,六祖因而大悟——难道有人会在五祖窗外偷窥?即便有人偷窥,用自己的衣服遮住六祖,明显鼓出一块,岂不是让人见了更加怀疑?
原来不是用袈裟遮六祖,而是以法力加持六祖。老贺惊觉,禅宗直指人心、暗行灌顶,密宗外行灌顶、内含直指,两宗原来是一宗。
南一词而有了一时之兴奋,老贺想讲与俞上泉听,见他死盯着水面,精神紧张,便断念头,不去骚扰他了。老贺继续翻看,听得俞上泉嘴里念念叨叨,估计在念诵真言,好奇是经上的哪一段,便持书上前,让他指出。
俞上泉摇头说不是念真言,是在念问题,老贺问是什么,俞上泉答:“人间为何是佛境?”老贺叫道:“人间要是佛境,我们还修什么佛?这个混账话,是谁说的?”俞上泉:“佛。”
老贺一愣,随即绽开笑容:“佛真这么说了?”
俞上泉不再理他,转而望水,神情越来越紧张。老贺在他身后绕了半圈,问这句话是谁告诉他的,俞上泉说是松华上人,老贺叹道:“此人太不厚道,自己是搞密宗的,却拿禅宗的话头来难为你。”
禅宗直指人心,原本无法,两百年前才强立下“话头”一法,就是抛出一个疑难问题,使人日思夜想,不得安宁。学佛本要求解脱,话头反而将人锁得更紧,被话头逼疯者不计其数,但被话头逼得开悟的人,会成为一时尊者。
老贺劝慰俞上泉:“唐宋的禅师多能直指人心——向求教者直言‘此心是佛’,但暗中给求教者灌顶,有法力加持,所以人容易开悟。明清两代少有成就的禅师,无加持力,直指人心就没有效果了。不能直指,只好曲成,设下话头谜团,让人自己折腾。难度之大,不但要有屈原、李白的灵性,还要有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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