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响亮》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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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从我们的身边离开,愈走愈远,快要走到小巷尽头的时候,他转过身来朝我们挥了挥手。这时的小巷空无一人,路灯依旧昏黄着,风扫动着地上的废纸和几块白色的塑料布。母亲不停地揉着她的眼睛,说我怎么就看花了眼呢?我分明看清楚了,他是你们的爸爸,可是走近一看,他不是。我们也学着母亲的样子,不停地揉我们的眼睛。
我们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有气无力地往回走。所有的激情,从我们的脚板底溜走了。牛青松说睡觉吧,也许睡一觉起来,爸爸就回来了。
牛青松合衣倒到床上,只一分钟便鼾声四起。母亲在他的床板上拍了几巴掌,说起来起来,你怎么能够这样。你们想一想,你们的爸爸有没有不回家的时候?我们说没有?
爸爸从来没有不回家的。母亲说现在他不回家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的爸爸死了。
牛青松从床上弹起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说不会的,人又不是蚂蚁,说死就死。母亲说怎么不会?你起来。你们都给我坐好了。
我们严肃认真地坐在母亲的面前。她严肃认真地扫了我们一眼。她说现在你们三个人,加我一起共四人,我们一起来举手表决,看你们的爸爸死了没有。你们认为你们的爸爸死了,就把手举起来。你们认为他还没有死,你们就不用举手。大家都沉默着,眼珠子转来转去。牛红梅东瞧瞧西望望,双手突然掩住嘴巴想笑。母亲说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如果你爸爸真的死了,你还笑得起来。母亲说着,把她的右手缓慢而又庄严地举过头顶。母亲像举一把沉重的铁锤,脸上的五官全部扭曲了,仿佛铁锤的重量全部压在她的脸上。没有人跟着她举手,母亲很失望。她把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她说牛翠柏,我算是白白地疼你了。你爸爸对你好不好?我点点头说好。我对你好不好?我继续点头说好。那你为什么不举手?我说爸爸也许还没有死。母亲说现在不是他死不死的问题,而是你的立场问题。你是站在牛红梅一边呢?还是站在我这一边。我说我站在你这一边。
我把我的右手呼地举起来。母亲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但是牛红梅和牛青松仍然没有举手的意思。母亲举着手臂对他们说,这是你们应该享有的权力,举或不举你们自己考虑。我和母亲举着手臂等待他们的手臂,他们的手臂一动不动。母亲说两票对两票,打平。母亲准备收回她的手臂,我忙举起我的左手。我说三比二。牛青松说不算,一个人只能算一票,你把两只手举起来,好像是向我们投降。
我说我双手赞成妈妈,我百分之两百地相信爸爸已经死了。牛青松说我弃权。母亲说既然你弃权,那就是两票对一票。现在我们再来表决一次,看去不去找你们的爸爸?同意现在去找你们爸爸的,把手举起来。我和母亲几乎是同时举起了手臂。牛青松从凳子上站起来,准备溜走。母亲说你要干什么?牛青松说我弃权。母亲说弃权并不意味着放弃责任,你得跟我们一同出去找你爸爸。牛青松朝门外望了一眼,说黑不溜秋的,我们去哪里找他。母亲说牛红梅先到省医院,去找那位医师,那位医师叫冯什么?我说叫冯奇才,在内科门诊。母亲说对,你就去找冯奇才,然后到各大医院查一查,看你们的爸爸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事故住院了。牛红梅,你明白了吗?
牛红梅从凳子上站起来,双腿一并,说明白。母亲说牛青松,你到兴宁派出所报案,把你爸爸失踪的情况跟他们说清楚。牛青松说好的。母亲最后指着我说,你好好地呆在家里,不让任何人踏进家门,除非是你爸爸。我要到你舅舅家姑姑家以及所有的亲戚家和你爸爸的朋友家去。听明白了吗?我说明白了,但我有点害怕。母亲说怕什么?我摇着头说不知道,反正我有点害怕。母亲用手在我头上摸了摸,母亲说坚强一点,邱少云被火烧了还一动不动,黄继光敢拿自己的胸口去堵敌人的枪眼,董存瑞敢手举炸药包炸桥,你守一下家有什么好怕的?如果你真的害怕了,你就不停地念毛主席的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在毛主席语录的鼓舞下,我向母亲坚强地点了点头。我说人在阵地在,我在家在,妈妈你放心。母亲说好样的。
他们都出去了,我像一只孤单的羊在家里走来走去。我的头顶上悬着一只15W的灯泡,灯光像西下的夕阳,照亮我家的客厅。有许多细小的虫子,围着夕阳翩翩起舞。窗外是黑咕隆咚的窗外,路灯仿佛在一瞬间熄灭。我决定找一把刀捏在手里。刀在何方?
刀在厨房里。我从厨房里拿出一把菜刀,菜刀泛着寒光冰凉我的手掌。一阵敲门声,从门外传来。我说谁?是我,江爱菊怕妈说,是你妈叫我来的,你妈说就你一个人在家,要我来给你做伴。我说我妈说了,除了我爸爸,谁也不能踏进我家半步。江怕妈说那你一个人怕不怕?我说不怕,我有菜刀。江伯妈说牛翠柏乖乖,把门儿开开。我说不开不开,爸爸没回来。
江伯妈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了。我突然记起我父亲有一把匕首。那把匕首长年锁在父亲书桌的左边抽屉里,它和父亲的日记、备课本以及考试题锁在一起。走进卧室,我碰了碰书桌的锁头,锁头无声地弹开了。父亲没有把锁头锁好,这是极不正常的现象。
拉开抽屉,我看见父亲珍藏的那把匕首和匕首下面压着的一张纸条,它们像两把铁锤,锤向我的眼球。一瞬间,那白纸上的黑字,全变成了匕首,戳向我:
何碧雪、牛红梅
今青松、牛翠柏:
永别了!希望你们好好生活,珍惜家庭。青松、翠柏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红梅要学会自强自立。碧雪,这个家全靠你啦。我爱你们!
牛正国
1976年9月9日
直到这一刻,我才完全彻底地相信,父亲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我把纸条揣进怀里,把匕首捏在手里,像一只被遗弃的狗崽,静静地蟋缩在门角,等候母亲们归来。那只15W的灯泡,在我的头顶嗞嗞地燃烧着,它像一只明亮的眼睛穿透黑暗,窥视我的内心。
我决定把灯关掉。叭地一声,屋内一片漆黑,路灯突然变得明亮,它们的光线透过玻璃和门缝,到达我的脚边。好长好长的时间过去了,我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我对着门外喊,你是谁?门外说是我。我说我是谁?门外说我是你老子。我从门角站起来,握着匕首的掌心已冒出细汗。门外说你开不开?不开我就砸门了。我说除了我爸爸,谁也不能踏进我家半步。但是爸爸已经死了,你们谁也别想进来。
我是牛青松,门外一声怒吼。我说不管你是牛青松或是马青松。我是你哥哥,门外又说。我说我哥哥已经出去了。门外说现在他又回来了,他就站在你的门外边,请你开门。我说妈妈说过,谁也不能进来。沉默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一声巨响,外面的人开始搬石头砸门,他一边砸一边说开不开?我说不开。又一声巨响传来,我家的门板快被砸破了。
这时,门外响起了另外几个人的声音。他们说牛翠柏,你快开门,我们是派出所的。
你可以从门缝看一看,看我们是不是派出所的,我们有帽徽有手枪,你仔细看一看。我把眼睛凑到门缝上,我看见牛青松和三个公安站在门外。我说终于把你们盼来啦。我拉开大门。
他们把屋内所有的电灯拉亮,然后认真地看我递给他们的纸条。他们说这很明显,你们的爸爸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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