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艺术》第56章


的花果,按着月令循环交替。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呢?第六,上面有春雨、夏雷、秋风、冬雪。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第七,上面有孔雀、鹦鹉、鹨鸟、金丝雀等鸟,或有着美丽的颜色,或有着清脆的鸣声。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第八,上面有动物园,里边有猢狲、虎、熊、骆驼、象、犀牛、鳄鱼、海狮、牛、马、狗、猫、狐狸、松鼠、土拨鼠,种类之多为人类意想所不能及。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第九,上面有虹鱼、剑鱼、电鳝、鲸鱼、柳条鱼、文蛤、鲍鱼、龙虾、淡水虾、甲鱼,种类之多也是人类意想不到的。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第十,上面有伟大的红木树、喷火的火山、伟大的山洞、雄奇的山峰、起伏的山丘、幽静的湖沼、曲折的江河、有荫的堤岸。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呢?这张菜单,其花色简直是无穷尽的,可以合任何人的胃口。所以最聪明的法子就是:迳自去享用这席菜肴,而不必憎嫌生活的单调。
二、论宏大
大自然本身永远是一个疗养院。他即使不能治愈别的病患,但至少能治愈人类的自大狂症。人类应被安置于“适当的尺寸”中,并须永远被安置在用大自然做背景的地位上,这就是中国画家在所画的山水中总将人物画得极渺小的理由。在中国的“雪后观山”画幅中,那个观望雪山中雪景的人是被画成小到粗看竟寻不到尺寸,必须要仔细寻找,方能觅到。这个人蹲身在一颗大松树下,而在这十五英寸高的画面中,他身体的高度不过一英寸而已。而且全身不过聊聊数笔。又有一幅宋画,上边画着四个高人游于山野之间,举头观看头顶上如伞盖般的大树。一个人能偶尔觉得自己是十分渺小时,于他很有益处。有一次我在牯岭避暑,躺在山顶上,远望百里外的南京城中有两个渺小如蚂蚁一般的人,正在那里拼命地争夺一个报效国家的机会。但从远处望过去时,其情状便觉得是很滑稽的。所以许多中国人都以为游山玩水有一种化积效验,能使人清心净虑,扫除不少的妄想。
人类往往易于忘却他实在是何等的渺小无能。一个人看见一座百层大厦时,往往便会自负。治疗这种自负症的对症方法就是:将这座摩天大厦在想象中搬置到一座渺小的土丘上去,而习成一种分辨何者是伟大,何者不是伟大的更真见解。我们所以重海洋,是在它的广浩无边,重山岭是在它的高大绵延。黄山有许多高峰都是成千尺的整块花岗石从地面生成,连绵不绝的长达半里多路。这就是使中国画家的心灵受到感动的地方。它的幽静,它的不平伏的宏大,和它那显然的永在,都可说是使中国人爱好画石的理由。一个人没有到过黄山绝不会相信世上有这么样的大石。十七世纪中有一个黄山画派,即因爱好这种奇石而得名。
在另一方面,常和大自然的伟大为伍,当真可以使人的心境渐渐也成为伟大。我们自有一种把天然景色当做活动影片看的法子,而得到不亚于看活动影片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天边的乌云当做剧台后面的布景看,而得到不亚于看布景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山野丛林当做私有的花园看,而得到不亚于游私有的花园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奔腾澎湃的巨浪声音当做音乐听,而得到不亚于听音乐的满足;自有一种把山风当做冷气设备,而得到不亚于冷气设备的满足。我们随着天地之大而并大,如中国第一个浪漫派才子阮藉所谓“大丈夫”的“以天地为庐”。
我生平所遇到的一幅最好的景物是某晚在印度洋面上所见。这景物的场面长有百里,高有三里。大自然在上面表现了半小时的佳剧,有巨龙、雄狮等接连的在天边行过——狮子昂首而摇,狮毛四面飘拂;巨龙宛转翻身,奋鳞舞爪——有穿着灰白色军服的兵士,带着金色肩章的军官,排着队来往不绝,倏而合队,倏而退出。在这军队彼此追逐争战时,场面上的灯光忽而变换,白衣服的兵士忽而变为黄衣服,灰色衣服忽而变为紫衣服。至于背后的布景,则一忽儿已变为耀眼的金黄色。再过一刻,这大自然剧台的管理技师渐渐将灯光低暗下去,紫衣服的兵士吞没了黄衣服的而渐渐变为深紫和灰色,在灯光完全熄灭之前的五分钟,又显现出一幅令人咋舌的惨怖黑暗景象。我看这出生平所仅见的伟大的戏剧,并没有花费分文。
这星球上面还有幽静的山,都是近乎治疗式的幽静。如幽静的峰、幽静的石、幽静的树,一切都是幽静而伟大的。凡是环抱形的山都是一所疗养院,人居其中即好似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我虽不信基督教科学,但我确信伟大年久的树木和山居,实具有精神上的治疗功效。并不是治疗一块断骨或一方受着传染病的皮肤的场所,而是治疗一切俗念和灵魂病患的场所,如:窃盗狂、自负狂、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狂、奴隶他人狂、讨债狂、统治狂、战争狂、诗狂、恶意仇恨狂、好于人前显耀狂,一般的头脑不清,和种种的不道德脾气。
三、两个中国女子
享受大自然,是一种艺术,视人的性情个性而异其趣。并且也如别种艺术一般,极难于描写其中的技巧。其中一切都需出于自动,都需出于艺术天性的自动。所以在某一时候怎样去享受一树一石或一景,并无规则可定。因为没有景致是相同的。凡是懂这个道理的人,不必有人教他,即会知道怎样去享受大自然。海芙洛爱丽斯(Havelock Ellis)和花德维(Vander Velde)所说,夫妇在闺房静好之中,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可做,什么是有趣的,什么事是没趣的,绝不是可以用章程来规定的事情。这句话,实在是不朽之论。在享受大自然中也同样是如此的。最好的探讨方法大概还是:从具有这种艺术天性的人们的生活中去研究爱好大自然。梦见一年以前所看到的一个景致,忽然想到一个地方去的愿望,——这些都是突然而来的事情。凡有艺术天性的人,不论走到哪里,都会显出这个天性。凡真能享受大自然的作家,都会丢开了他已定的纲要,而去自由地描写一个美丽的雪景或一个春天的晚景。新闻家和政治家的自传文中,大都充满着过去经验的回忆。但是文学家的自传文中,则应多谈一个快乐的夜里,或一次和几个朋友到一个山谷里去游玩的回忆。在这一点上,我觉得罗德霞吉泼林(Rudyard Kipling)和却斯透顿(G。 K。 Chesterton)的自传文都是令人失望的。他们何以竟会将一生中的经历轻重倒置,真令人不解。他们所提到的,无非是人,人,人,而丝毫没有提到花鸟山丘和溪流。
中国文人的回忆文字和他们的信札中,在这一点上便不同了。信札中最重要的事情每是告诉他的朋友一个晚上在湖上的经过,或在自传文中记录他生平所认为快乐的一天和这天的经过。中国作家至少有很多个都喜爱记录夫妇闺房中乐趣的回忆。其中冒辟疆所著的《影梅庵忆语》,沈三白的《浮生六记》,和蒋坦的《秋灯琐忆》,更是极好的例子。冒沈二书是在夫人去世后所著,蒋书则是在老年夫人尚在的时候所著。我这里当先行引用《秋灯琐忆》中的几句话。书中主人翁是作者的夫人秋芙。然后再引几段《浮生六记》中的话。这书中主人翁是作者的夫人芸。这两个女子虽不是极有学问的人或大诗家,但她们都有适当的性情。这并无关系,我们不必着眼于写出可传诸万世的好诗,而只需学会怎样用诗句去记录一件有意义的事件,一次个人的心境,或用诗句来协助我们享受大自然。
【甲、秋芙】
秋芙每谓余云:“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一二年。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
秋月正佳,秋芙命雏环负琴,放舟两湖荷芰之间。时余自西溪归,及门,秋芙先出,因买瓜皮迹之。相遇于苏堤第二桥下,秋芙方鼓琴作汉宫秋怨曲,余为披襟而听。斯时四山沉烟,星月在水,琤瑽杂鸣,不知天风声环佩声也。琴声未终,船唇已移近漪园南岸矣。因叩白云庵门,庵尼故相识也。坐次,采池中新莲,制典以进,色香清冽,足沁肠腑,其视世味腥荤何止燕莸之别。回船至段家桥,登岸,施竹簟于地,坐话良久。闻城中尘嚣声,如蝇营营,殊聒人耳。其时星斗渐稀,湖气横白。听城头更鼓,已沉沉第四通矣,逐携琴刺船而去。
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荫,荫蔽帘幕;秋来风雨滴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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