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艺术》第54章


自在”比“独立性”更重要。因为一个人不论他有怎样宽大华丽的房屋,里边总有一间他所最喜爱,实在是最常处的房间,而且必是一间小而朴素,不甚整齐,和暖的房间。所以李笠翁说:
〖人之不能无屋,犹体之不能无衣。衣贵夏凉冬暖,房舍亦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壮则壮矣,然宜于夏而不宜于冬。登贵人之堂,令人不寒而栗,虽势使之然,亦寥廓有以致之;我有重裘而彼难挟纩故也。及肩之墙,容膝之屋,俭则俭矣,然适于主而不适于宾。造寒士之庐,使人无忧而叹:虽气感之耳,亦境地有以迫之,此耐萧疏,而彼憎岑寂故也。吾愿显者之居,勿太广大。夫房舍与人,欲其相称。画山水者有诀云:“丈山尺树,寸马豆人。”使一丈之山缀以二尺三尺之树,一寸之马跨以似米似粟之人,称乎?不称乎?使显者之躯,能如汤文之九尺十尺,则高数仞为宜,不则堂愈高而人愈觉其矮,地愈宽而体愈行其瘠。何如略小其堂,而宽大其身之为得乎?……常见通侯贵戚,掷盈千累万之资,以治园圃,必先谕大匠曰:亭则法某人之制,榭则遵谁氏之规,勿使稍异。而操运斤之权者,致大厦告成,必骄语居功,谓其立户开窗,安廊置阁,事事皆仿名园,纤毫不谬。噫,陋矣!
土木之事,最忌奢靡,匪特庶民之家,当崇俭朴,即王公大人亦当以此为尚。盖居室之制,贵精不贵丽,贵新奇大雅,不贵纤巧烂漫。凡人止好富丽者,非好富丽。因其不能创异标新,舍富丽无所见长,只得以此塞责。譬如人有新衣二件,试令二人服之,一则雅素而新奇,一则辉煌而平易,观者之目,注在平易乎,在新奇乎?锦绣绮罗,谁不知贵,亦谁不见之?缟衣素裳,其制略新,则为众目所射,以其未尝睹也。〗
李笠翁在他所著的书中,讨论许多关于结构和布置上的要点。所涉及的物事有房屋、窗户、屏、灯、桌、椅、古玩、橱、床、箱、柜等等。他极富创作思想,对每一件东西都有新颖的议论。他所创作的器具中,有许多种至今为人所乐用。最著名的是他在世时即已有人仿制出售的芥子园信笺和窗户板壁的制法。他那部讨论生活艺术的书虽不很为人所知道,但初学画家所奉为圭臬的《芥子园画谱》,则极为著名。此外则《笠翁十种曲》也很著名。因为他是一个戏剧作家、音乐家、享乐家、服装设计家、美容专家,兼业余发明家,真所谓多才多艺。
他对于床的式样有极新颖的见解。据他说,每次迁入一所新屋时,所注意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那只床。中国式的床大概都有高架可以挂帐子,其本身差不多等于一间小室。里面并装置着帐杆床几和屉斗,以便安放书本茶壶鞋袜等等零碎物事。李氏以为床上并宜置几盆花草,他的方法是将一只特制的,阔约一尺,高仅二三寸的花几,从帐顶悬下来。据他的意见,这只花几应该用彩绸包裹,并折成皱纹以像行云。这个几上便可以安放应时的盆花,或焚龙涎香的炉,或佛手木瓜,以取其香。据他的意见:
〖若是则身非身也,蝶也,飞宿眠食,尽在花间;人非人也,仙也,行起坐卧无非乐境。予尝于梦酣睡足,将觉未觉之时,忽嗅腊梅之香,咽喉齿颊,尽带幽芬,似从脏腑中出,不觉身轻欲举,谓此身必不复在人世间矣。既醒,语妻子曰:“我辈何人,遽有此乐,得无折尽平世之福乎?”妻孥曰:“久贱常贫,未必不由于此!”此实事,非欺人语也。〗
李氏的发明中,在我看来,当以窗户的制法为最杰出。他曾发明“扇面窗”(湖上游艇所用)和“梅花窗”。中国人的习俗,扇面上都有书画,并有人癖嗜收集这种旧扇面,订成册页。扇面窗之制即系取意于此。所以李氏的见解以为游艇如安上扇面式的窗子,则艇中人从船窗观望两岸的景物,和两岸的路人由船窗窥望艇中人的动作,便都像在观看扇面画了。因为窗子之为物,其要点即在能使人从其中看得见外面的景物,正如我们所谓眼睛乃是灵魂的窗户。所以据李氏说起来,窗子的制法应以能在最有利的地位,望见最优美的景物为主。因而可以假借室外的风景,以补充室内自然成分的缺乏。他说:
〖坐于其中,则两岸之湖光山色,寺观浮屠,云烟竹树,以及往来之樵人牧竖,醉翁游女,连人带马,尽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图画。且又时时变幻,不为一定之形,非特舟行之际,摇一橹变一像,撑一篙换一景;即系缆时,风摇水动,亦刻刻异形。是一日之内,现出百千万幅佳山佳水。……
予又尝作观山虚牖,名“尺幅窗”,又名“无心画”。姑妄言之:浮白轩中,后有小山一座,高不逾丈,宽止及寻,而其中则有丹崖碧水,茂林修竹,鸣禽响瀑,茅屋板桥,凡山居所有之物,无一不备。盖因善塑者肖予一像,神气宛然,又因予号笠翁,顾名思义,而为把钓之形;予思既执纶竿,必当坐之矶上,有石不可无水,有水不可无山,有水有山,不可无笠翁息钓归休之地,遂营此窟以居之。是此山原为像设,初无意于为窗也。后见其物小而蕴大,有“须弥芥子”之义,尽日坐观,不忍阖牖。乃霍然曰:是山也,而可以作画;是画也,而可以为窗;不过损予一日杖头钱,为装潢之具耳。遂命子裁纸数幅,以为画之头尾及左右镶边。头尾贴于窗之上下,镶边贴于两旁,俨然堂画一幅,而但虚其中,欲以屋后之山代之也。坐而观之,则窗非窗也,画也,山非屋后之山,即画上之山也。不觉狂笑失声,妻孥尽至,又复笑予所笑。而“无心画”、“尺幅窗”之制从此始矣。〗
李氏对桌椅橱柜,也别有心裁。这里我只能提及一件他所发明冬天用的暖椅。凡是没有相当取暖设备的室中,这是一件很实用的器具。其制法是一张长椅,下面连着一个火柜。椅子的两旁各有一个高如矮桌的活动木架,可以随意旋转到椅子的正面,搁上一块板,当做桌子。火柜里有屉斗,以便置放炭盆。在这副桌椅上可读书写字,坐卧随心。据李氏说,这暖椅每天只费炭四块,早晨加两块,下午再加两块,即可使坐者整天和暖舒服。他又说,这椅子只须穿上两根杠子,便成一乘轿子,可供出门的代步。冷天坐着时,两足既不致受冻,而且可以随意在轿中吃喝。这椅子到了夏天,也可以改为凉椅。其法是将一只水缸安在椅背后,注满冷水,以取其凉意。
西方人已发明各种可以旋转的,可以折叠的,高矮大小可以调节的数用的床椅和剃头椅。但是他们从没有想到过创作可以拼折的桌几和古玩架。这件东西在中国早已发明,并且制作极为精巧。可以拼折的桌几名叫“燕几”,其制作法的原则类于西方儿童所玩的积木,将一方方木块拼搭成种种的物形。一副六件的“燕几”,可以拼出正方长方或丁字形等等的式样,多至四十余种。
还有一种名为蝶几。其中每一只几的形式不是方的,而是三角形或菱形的。所以拼合起来,又可以拼成另外的许多式样。燕几大都供饮宴或抹牌之用,有时当中并留出一些空闲,以置放烛台。蝶几则既供饮宴抹牌之用,也可当做花盆架子。因为花盆架子本以式样不一为宜。这种蝶几每副共有十三件,可以拼成方形、长方形、菱形等等,中间或留空地。拼搭的方法不一定,全看主妇的巧思去变化。
东西主妇对于室内布置,大都欢喜时常变更式样。这种几桌所拼成的式样都是极为摩登的,因为摩登器具都注意于轮廓线简单化。而中国器具则本来就是如此的。拼搭的艺术似乎就在轮廓线的简单化中求得各种不同的式样。我曾看见过一只古式的花盆架,它的脚不是笔直而是半当中弯曲的。即以方桌和圆桌而言,做的时候即可分成半圆形的两只,或分成三角形的两只。如此则拼起来时是一只圆桌或方桌,可供饮宴或抹牌之用。不用时,即可拆开来放在墙边,当做书架或花盆架了。两只三角形的蝶几,倚墙并排摆在一处,看过去便好似从墙中凸出来的两座尖山。抹牌时所用的桌子,其大小都可以随人数的多寡而定。茶点饮宴时所用的桌子,可以随意拼成丁字形、马蹄形,或S形。如在较小的房间中,大家坐在这种式样的桌子上吃饭,岂不更为有趣吗?
中国江苏省常熟地方现在有一种照这种可以拼拆原则而制造的书箱。可以分拆的书架在西方也很普通,但常熟式书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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