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政府》第19章


还是没有人回答。
警察的目光投向小斜眼:“看见螺帽没有?”
黎头不满这种目光,懒懒地说:“你搜嘛。”
对,搜!搜!搜吧!搜出来就剁爪子!搜出来就挑脚筋!搜出来以后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光头们幸灾乐祸地大叫,好像都与这事无关,一心帮着警察愤慨。警察有点疑惑,把大家的脸盯了一遍,大概估计这里一池浑水不浅,只好大事化小,自己找台阶下,带着两个劳动仔扛上脚枷走了。
不一会儿,他们扛来另外的一副,是一副旧枷,大概是用的时间长了,两个脚洞久经磨损,已经变大了,也润滑一些,戴枷人会比较舒服。
看着大嘴巴面色舒展了一些,我这才明白螺帽是怎么回事——肯定是刚才有人对那副新枷恨恨不已,与警察暗中斗法略施小计。
我不知道这事是谁干的。一直到我一年多以后离开这个鬼地方,也不知道这事是谁干的,就像我不知道监仓里很多秘密,按规矩也不能打听这些秘密,永远也不能说出这些秘密。比方我不知道为什么看守所有那么高的围墙,拉了那么多的电网,装了那么坚实的铁门,连一只蟑螂都混不进来,但居然还有蜡烛、香烟、味精、酱油、白酒混过了关卡,甚至有锉子、钉子,刀子、淫秽画片这些严重违禁品混进仓来。有的女犯还在这里受精怀孕!这是一池永远不会澄清的浑水,你没法明白其中的全部故事。
警察带着劳动仔走了。大家一窝蜂凑到了大嘴巴面前,打听着他的来历和案情,知道他是个挖煤工,被矿主克扣了两年工资,往上告状,没把对方告倒,反而被矿主派人毒打了一顿,脑袋上的伤口缝了八针。他就是这样起了杀心。
他倒也不怎么后悔,说柴收一炷烟,人活一口气,他这一口恶气是出足了,值!法官曾告诉他,他只杀了六个人,不是他说的七个,因为有个孩子没有死。他还很惊讶:“怎么没有杀死呢?我补了一刀呀。”法官给他出示受伤者的照片,逼他承认杀人不够七个的事实。他看着照片直跺脚,煽自己的耳光:“他不是那个伢吧?他怎么会是那个洪老三呢?他活得好好的呀。老天!我要是没有斩草除根,他长大以后肯定会欺负我家笑梅!”
黎头历来敬佩杀人犯,听完案情以后立刻两眼放光,给大嘴巴一个劲打扇,只是在后来的日子里,一激动就把大嘴巴“吴大哥”错叫成“高大哥”或“赵大哥”,叫错名字的时候不少。他又命令手下人给大嘴巴喂饭,给大嘴巴揉脚和揉背,让死刑犯享受与自己差不多的待遇。抬着大嘴巴上厕所的时候,他干部参加劳动,撅着屁股,抬着脚枷的一端,一二一二一二地喊着口令,让大家步伐协调,防止东拉西扯。其实,他有点过分地多事。他不用这么吆喝,大家也能走得整齐的。看大哥便秘的时候,他表情再多也帮不上什么忙,一个劲地咬牙切齿,人家还是拉得出就拉得出,拉不出就拉不出。
“对不起,得罪你们了,我只能来世相报。”大嘴巴微微撅起屁股,让我屏住气息给他擦拭。在那一刻,我发现他突然汗如水洗,大概对别人擦屁股这一点紧张万分羞愧不已。
他不哭,不呕吐,不失眠,不拒食,不乱喊乱叫,没有死刑犯通常有的那些毛病,甚至对上诉不感兴趣。他戴着脚枷端坐,只是经常呆望着高高的窗口,呆望着窗外的一孔天空,惦记着他的家,特别是一个刚满八岁的女儿。一见日头偏西,他就说这个时候他家笑梅要放学了。一见太阳东升,他就说他家笑梅要上学了。这些话说了无数遍。他还说他以前每次从矿上回家,笑梅都要在村口等他,因此现在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女儿远远的眼睛。高墙外有一丝小孩的叫声传来,他都会浑身一震,然后说:“这个伢可能也是八岁左右,也是个女仔。”
这些话说得我心酸。有一次,黎头给他一袋五香牛肉。他把小小真空袋放在手里搓捏了好半天,正反两面反复看,说笑梅还没有吃过这新鲜玩意。他希望我以后找人把它带出去,捎给他女儿。
“你自己吃吧。”
“不吃了。再过三五天,我就要走了,还吃它做什么?”他摇摇头。
我听出“走了”一词不是去指散步或逛街或上班,吓了一跳,极力安慰他:“你不要胡思乱想。你的上诉会起作用的,高院会考虑的,他们不是已经来问过话了吗?有个记者不是还说要为你说话吗?……”其实,我也知道这些安慰空空洞洞,我替他写的那份上诉毫无说服力。
他苦笑了一下,说他杀人太多,杀得太毒辣,说上天,说下地,也是该抵命的。人民政府不杀他就是太无道理了,就太不像个政府了。是不是?他只是有点怕死的时候太痛,样子也太难看。他听他老爹说过以前枪毙土匪的事,据说一梭子弹打过去,土匪的天灵盖就飞起几尺高,像旋出一顶什么圆帽子。还有一个女土匪,一阵枪声之下,两只漂亮的眼珠蹦上天,最后都挂在树梢上,在太阳光下晶晶发亮,被小孩子当作野葡萄。
他问我:“你说,人有灵魂吗?”
“我不知道。”
“我要是哪一天死了,能看见已经死去的亲人吗?”
“我不知道。”
“我要是能够投胎,能投到黄柏县高井乡去吗?你晓得吧?我家笑梅怕狗,上学不方便。我要是能变条狗,就可以护一护她。你说是不是?我要是变条狗,就可以在她门外转来转去。你说是不是?”
我激动地抓住他,“来日方长,有朝一日我出头了,一定去看望你女儿。只要我碗里有,就不会少她一口。你放心吧。”
“你是大恩人。我在阎王那里也天天为你烧高香。”
他挣扎着要给我叩头。因为木枷绊住脚,他搅得咔嗒一声,没法站起来,只是额头在手铐上点了一下。
他走的那一天清晨,铁门突然咣啷大响,把我从睡梦里惊醒。几支白炽强光灯照射过来,使我什么也看不清。好容易躲开了强光的直射,我看见小脑袋又被来人推到一旁,看来今天还是不关他的事。他的胡须又一次白刮了,新衬衣也是白换了,早早起床也是白费工夫了。
几个武警士兵知道自己的目标,一进门就径直奔向大嘴巴,没等他洗脸和刷牙,就把他连人带枷抬起来,缓缓向门外移去。
大嘴巴转动颈根,朝我斜斜地看了一眼,算是最后告别。
“兄弟你慢慢地走啊。”我轻轻地说。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当时仓里太乱,脚步声和吆喝声响成一片。因为牢门窄,脚枷长,士兵们无法把他横抬着出门,就将枷举起来倾斜了一个角度。这使他的最后出门像杂技动作,四肢舒展,在空中慢慢翻旋,有一种太空人遨游天宇的姿态。他叫了一声“哎哟——”大概是脚踝被别痛了。我事后回想起来,这一声轻得像蚊子叫,但它是一个人留给9号仓最后的声音,真真切切地扎在我心里。
“你们手脚轻一点。”我忍不住请求。
“手脚轻一点!”有人在我身后狂怒地大吼。
仓里死水般寂静。几支白炽灯到处照,寻找着叫声的来源,最后照在斜视眼的脸上。他抄着手靠在墙边,对白炽光既不退让也不躲避。“你凶什么?想造反吗?”一个当官模样的人冲上去,手枪狠狠对准了他的前额。这等于给出一个信号。室外突然发出一片哗啦啦子弹上膛的声音。我到这一刻才发现,高高的监视窗外,全是武警士兵们警惕的眼睛,还有黑洞洞的枪口。放风室那边也是一片应声而起的子弹上膛声。原来那里的天窗盖早已掀开,监仓像一口竖井暴露在旷野,井口周围也布满岗哨,只是我们刚才并不知道。一见这边有反常事态,那边开始紧急增援,井口上整整一圈射灯全部打开,白炽光铺天盖地倾泻而下,刺得我们睁不开眼睛,照得连任何一只蚂蚁也无处藏身。井口周围的士兵们纷纷大吼:不准动!不准动!两手抱头!全部蹲下去!都蹲下去!……
我们都抱头蹲下去了,只有黎头还是横着一只眼,额头紧紧顶住手枪,甚至顶得军官退了一步:“我要你们手脚轻一点!这是抬人,不是抬猪!”
“反了你?对抗执法,格杀勿论!”
“你杀呀!杀呀!孙子!”
黎头今天断不会有好果子吃了。我的心已跳到了喉头,怕军官一气之下,稳不住指头,黎头的脑袋就要穿个洞,透透风,一注鲜血喷到墙上去。如果再加几个人稳不住指头,我们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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