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旧笔》第85章


年尾总是这般,时长日久的众人都已经习以为常,再多的关心的也惫怠下来,更何况承平帝乃一国之君。寻常人家还讲究一个严父慈母,父子之间也大都是□□为主,如承平帝这样的都已属罕见。
然而,不患寡而患不均,前面有个姜决在前面作比较,越显承平帝的偏心。再者,姜准深感自己的娘亲继皇后受了委屈。
两任皇后都出自方家,旁人只道承平帝厚待方家,抑或对元后情深不悔,继而娶了小姨子。然而,元后在世时,承平帝待她其实不过寻常,等伊人离去,留下牙牙学语的幼子,又勾起承平帝无限的追思。
他倒好,喜新也不厌旧,与继后相对忆及故人,再感怀当年那段少年夫妻时的情投意合举案齐眉。
继后的所思所想,无人知晓,大体上都是温婉大方不争不抢的,待姜决更是分寸拿捏得当,令承平帝大为满意,连着方家都自傲于方皇后处事得体,幸许,唯有方皇后的贴身侍女私下为她垂泪。
待得姜准出生,倒也肥壮可爱,承平帝还夸过几口,私下顿起纷纭,继后有子谁知会不会另起谋算。
谁知姜准越长越胖,越长越丑,越长越黑,他一人的腰身抵得旁人三个,再加上愚钝顽劣,承平帝实是喜欢不起来。
后宫如杨妃等人,私下没少暗笑,继后先时无孕,好不容易生了,谁知生了这么一个两头不通的大棒槌。
再等姜凌出生,此子样样出色,偏偏从小就是个药罐,早早便被断定为早夭的命格,继后心里的苦涩可想而知,人后啼泣,人前仍端庄持重未曾失了半点的气度。
姜决事出自请废黜后,承平帝被朝臣架在火上烤,亲近之人都遭了殃,继后首当其中,一斥责她疏于后宫管束,竟有贺婕这等毒蛇藏身其;二责她待姜决寡情,自小未曾近教导。
方皇后委屈难言,也不多加辩解,只是跪下请罪。
她这一跪反让承平帝下不了台来,他心知此事方皇后无错,自己不过迁怒,方皇后一认罪,更让他没了半分的道理,承平帝羞恼之下倒真的生了气。
姜凌得知后一面安抚姜准,免得他竹杖落进火堆里,一蹦三尺高,一面进宫跪请承平帝熄怒。
承平帝借坡下了驴,姜凌回王府就病了。
姜准看着自己阿弟躺在床上雪冷霜白的脸,又是心痛又是恼怒,暴跳如雷地将九王府的仆役一个一个臭骂了一顿。九王的一个亲信也是多嘴,说了一句姜凌自宫回许是吹风受寒才勾起旧疾。
姜准听罢怒火上涌,打算冲进宫问问承平帝是不是只生一子,其余的都是捡来的。徐知命担心生事,掰开揉碎讲了半天的利弊好坏才拉住姜准这头蛮牛。
“阿父为了长兄看群臣都不顺眼,倒是倚重朱狗。”姜准大为不满,“纵得他越发张狂,听闻满朝都怵了他。”
叶刑司原本在旁静静听着,他不喜姜准,也不喜朱申,在家亦听叶道凛说过朱申行事狠辣,酷吏一个,手下不少冤魂。转过头问阿弃:“你曾道朱申去徐帅那,可有为难徐帅?”
雷刹执杯的手一顿:“朱申去过徐帅那?”
阿弃吃了一口酒,这才道:“倒不曾见有争执,许是寻常拜访。”
雷刹借着掩袖饮酒打量着阿弃,见他神色几分恍惚,便问:“朱申何时去的徐府?”
阿弃一愣,道:“这……倒记不大清了。”
“朱申不会无故行事,不如回头查查。”雷刹道。
阿弃脸有慌张:“这难道不是小事一桩?”
雷刹道:“左右无事查一查也无妨,若是他心存为难,我们也有一个防备。”
姜准听得频频点头:“有理有理。”又大言不惭道,“本王与你们撑腰,只管放手去查,捉了他痛脚,一状告到阿父跟前去。”
阿弃吞口唾沫,勉强一笑:“这这……劳烦到大王徐帅怕是要责骂。”
叶刑司执箸夹着碟中炸得酥脆的青豆,专注得似乎怕小小的滚圆豆子从箸间掉落,他将雷刹与阿弃的话放在肚里来回颠倒,只感一句一字都不像出自这二人之口,盈漫着陌生与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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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石出(十三)
酒终人散; 雷刹却没有随叶刑司等人一同回不良司; 而是拎了一壶酒回了自家宅院,冬至已过; 按理日渐回长,然而长夜来得无声且迅速,垂眸抬眼的瞬间; 已是黑夜。
一盏孤灯静静地挂在院门前; 雷刹正要推门,裴叔倒先一步开了门,每一条皱纹都漫着一丝喜意; 半是埋怨半是欣慰:“郎君可算回来了,让小娘子好等。”
雷刹一怔,皱眉:“小娘子?”
裴叔笑道:“可不是,风小娘子应是有事要找郎商议; 偏偏郎君久久不归,这般对小娘子名声有损,郎君要放在心上。”
雷刹心里在本就存了事; 被裴叔云山雾的一通话,说得更是满头雾水。
裴叔还在那振振有辞; 道:“我们寻常人家,没甚族规条尺; 也不兴高门贵家的讲究,但郎君堂堂男儿,也要为小娘子思虑几分。”
“裴叔。”雷刹打断他; 正要问个明白,抬头见风寄娘俏立在院中,顿时醒悟过来,想要斥责,又显得画蛇添足。
风寄娘福了一礼,道:“副帅久久不归,奴家只得冒昧来访。”
雷刹料她定有要事,领她在堂屋坐下,一面吩咐仆役煮茶,老叔领着仆役呵呵一乐,道:“贵客临门,哪还需郎君嘱咐。”
裴叔乐见雷刹能觅得良缘,脚步都松快不少,又见家中没有什么吃食茶果,仆役手艺粗陋,也做不来精细果点,只得命厨下的粗妇去坊内看看有没有未曾打烊的酒肆,买些糕点干果。
风寄娘虽讶异裴叔的过分殷勤,再看雷刹若有不自在,暗笑几声,也只当作不知。
“可是有紧要的事?”雷刹问道。
风寄娘带了卷宗过来,道:“原先我左思右想,总是想不通这些将熄之魂到底有什么用处,于死他们为生,于生他们将亡,不过……”她向前倾身,拿指尖在案几上写了一个“将”字,“我们都忽略了这个字。”
雷刹何等通透:“将?是了,将便是未曾,他们虽然都将寿尽,生气也将耗尽,但是差一刻,差一息,他们都不算死魂。一人一刻的生魂算不得什么,百人百刻就是一日,千人千刻便是十天,那万人万刻……”
风寄娘摇头:“我曾道天道不可欺,然而这些将熄之魂无声无息消失,人间竟不曾生怨,许是天道终被瞒了过去,无所作为……”
雷刹不知怎得想起鬼街的那个老者,问:“天道究竟是什么?”
风寄娘侧首看了眼窗外冷月,语调带了一丝茫然:“天道,许是日升月落,许是四季轮回,许是盘古开天辟地后自成的法则,神尊之,鬼尊之,人尊之。河川草木,飞禽走兽,人虫蝼蚁在此其中都是微末。盛极继而衰,死后复又燃,多则亡多,少则生繁,川高则海深,湖泊多处必水浅,水草肥美则多鱼虾,多鱼虾则鸥鹭来,万物滋长人世得太平,人世太平便多生人,人聚便生善恶,善多恶少,恶炽欺善,一饮一啄之间总有来回去返。”
“天道应是无情。”风寄娘道,“它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中约束万物生灵。”
风寄娘越说越感迷惑:“佛子降生欲救世,触怒天道,那时他都不曾做过什么,如今千万生魂消逝,天道却漠视之……我实不懂天道护的到底是什么了。”
烛火轻摇间,她似又回到那个酷热的盛暑,灼烫透过草鞋烧着脚底,饥,渴,热,燥,天上无一片云,地上无一丝风,蒸笼似的茅草屋中,她生父汗湿的咸腥的手捂着她的口鼻。那些热,那些闷,那些无所不臭味的黏腻的汗湿味充斥她的鼻腔肺腑,她努力睁着眼,蹬着腿,扭动着孱弱的身体,试图得一点的生息。
然而不能,她的挣扎是徒劳的,她的怨,她的怒,她的恨在那只汗湿的手里无半点的分量。
她死了,又似乎没死,她的灵魂死死地赖在自己的躯壳里不肯离去,想要问上一问:阿爹怎下得手杀我。
钝口的刀斩断了她的头颅,她躺在那如猪羊鸡鹅被开膛剖腹,他甚至小心地收起她的肠胃,剪剖清洗,不愿浪费半点……
她的血肉喂养了她的阿弟。
她的阿弟为救世而来,这个人间千里都是饿殍,左右她已死,换来阿弟的生机,再救万民,想想,也还当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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