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株袖中扪着块玉玦,不住抚弄,上头涔涔的都是汗。
他早已露了三分怯,面色发白,眼珠震颤,一眼就瞟见袁鞘青立在石阶上,止步不前,正凝视着沈梁甫的方向。
赵株问:“袁爱卿为何踟蹰不前?”
袁鞘青微微一笑,道:“袁某一介武夫,杀孽甚重,又颜面受损,血流不止,唯恐冒犯菩萨,愿立在石阶上,接引诸位大人。”
赵株呆了一瞬,显然没料到他如有所察,在这关头推诿起来。
那礼官心急如焚,耳语道:“陛下!此乃良机,大可一箭双雕!”
赵株这才如梦初醒,忙道:“袁爱卿有此亲厚同僚之心,实是可嘉,料想尊者亦不会见怪,不若陪同沈爱卿一道参拜,也可有个照拂。”
袁鞘青不知发了哪门子慈悲心肠,竟然当场应了,长臂一伸,便将沈梁甫从石阶上扶了起来。他乃是精悍的武夫体魄,猿背蜂腰,几乎如同挟抱婴儿一般,半逼半推往前走。
沈梁甫被他扯了个踉踉跄跄,一把老骨头几同瘦柴一般,被他捏在掌心里咯吱作响,不由在心底大骂他莽夫。
偏偏袁鞘青那厮还叮嘱道:“沈大人,留心脚下,可莫要摔了。”
他做足了恭谦姿态,一手按在沈梁甫背上,唯恐他倒栽下去,另一手不知什么松开了,手臂虚环他面前,摆了个引路的手势。
“沈大人,请!”
沈梁甫被一股巨力推着,脚下如抹了油一般,哪里有停下来喘息的机会?只怕稍一停步,袁鞘青就得像拎兔子那样,把他当场拎起来,他哪里肯丢这种面子?
“沈大人,留神,要上台子了。”袁鞘青笑道,一面手下用力——
沈梁甫背心一沉,被一道暗劲所击,竟是踉踉跄跄前行了数步,一脚踏上了石台!
赵株那厢提心吊胆已久,当即长舒一口气,把手中玉玦一掷。
——摔玦为号!
十八道机括,同时咯噔作响,缓慢运作起来。等沈梁甫踏到佛像前的一瞬间,便是图穷匕见之时。他眼风一扫,见神龛后银芒闪烁,便知禁卫已经埋伏妥当,银针脱手而出,直刺沈梁甫胸腹之间。
说时迟,那时快。
沈梁甫立足未稳,石台边缘竟然沾了一层滑腻的油脂,银针未至,他已经一脚踏空,倒栽下去。
那一丛银针,恰恰擦着他的头顶,落空了!
袁鞘青早有防备,一手接住了他,作势长叹道:“沈大人,不听袁某之言,果然好险!”
沈梁甫一路担惊受怕,又摔了个三魂出窍,竟是牙关颤栗,双目猛地往上一翻,当场昏死过去。
赵株叫道:“袁爱卿,快扶上来!”
袁鞘青道:“诺!”
风声大厉,他系着的战袍当风翻卷,垂落的影子亦猎猎翻飞,如巨鹰展翼一般,直要扑击到赵株面上来。
赵株面上一怵,眼角却猛地晃过一道银光。
从黄麾仗的腰间,夺鞘而出,悄无声息地反扣于掌心。
借着地势的掩蔽,堂而皇之地拔刀出鞘,依旧无人发现。
——有刺客!
赵株惊惧至极,往后退了一步,鼻端却撞进了一缕混合着血腥味的白梅香。
斜刺里伸过来一只手,扼住他的手腕,猛地往后一拉。
并没用上几分力气,但却偏偏五指如铁铸一般,不容撼动分毫。
他眼前一花,已被挡在了来人身后。
一片赤红火光中,解雪时侧过脸,断喝道:“护驾!”
他面上血污狼藉,一双寒星似的漆黑瞳仁,正因盛怒而横扫过去。连长发都被血水浸透,蜿蜒贴在背上,又只着一身单衣,乍看去,竟是凶厉如修罗一般。
这般形容,哪里还有半点冰雪之色,分明是被人践踏在血水里的尘与泥!
赵株眼色一沉,低头去看他和自己交握的手,那掌心里的血,已经把他的袖口浸透了。
那只冠绝天下的剑客之手,上一次见时,尚且素白如新雪,洁净而冷定。
他生平仅有的一点儿温度,竟是在这个箭在弦上的时候,从解雪时的血里沾来的,除却毒恨和苦楚之外,甚至称不上慰藉。
——可恨,可惜!
解雪时一握赵株的手腕,以作抚慰,转瞬便松开了。
他一路拼死赶来,浑身伤势,无不作痛,总算赶上了刺客动手的瞬间。
那段银光却在他眼皮底下,被徐徐按回了鞘中,只发出“咔嗒”一声轻响。
出鞘的杀机,竟然就这么静悄悄地消弭于无形了。
解雪时心中微微一动,蓦地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感。
爟火毕剥作响,朦胧涌动的红光中几乎将他绞缠在内,热风一股股蒸腾在他后背上,仿佛野兽喷响的鼻息般,令他不知不觉地汗湿了单衣。
他肩肘带伤,被热汗浸透了,热辣辣地蜇疼起来,不由侧首一瞥。
谁知这么一眼之间,却像是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他心中寒彻,双唇微微震颤,仿佛喉舌寸断般,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株正半环着他,一手握了他一束长发,吮吻着发梢垂落的血珠,下颌都是猩红的血水,如涂朱一般,显出一种阴惨惨的稠艳来。
这种淫猥而亲昵的举止,本不该出现在任何一对君臣之间。
两人目光一对,赵株眼中已然含了点奇异的笑意。
——咯吱咯吱咯吱……
十八尊佛像,在这一眼中,齐齐剧震起来,如同暴裂开来的鸡卵一般,金身从腹中一剖为二,登时弹出十八尊面目狰狞的鬼妇人像。
鬼妇人怒目圆睁,獠牙暴长,或弹出了十数只攥着人骨的铜臂,或口啮人心,手握一支滴血芍药,咀嚼声如雷,阴刻的铜眼珠上点了朱漆,发疯乱转起来。
然后齐刷刷地定在了解雪时面上!
针尖大小的瞳孔,似乎浸透了无尽的恶毒。
朱漆化作的血泪,已经抢先一步,夺眶而出。
“解雪时杀我小儿,此恨不偿,冤孽蔽天,月蚀不散!”
月为太阴之精,这十八尊鬼母竟是趁着月蚀乱象,前来索命了!
解雪时身上一寒,那瞳孔中的铜针,竟是激射而出,透体而入,连锁他周身十八处大穴。
他闷哼一声,面色惨白,双目却沉沉地落在赵株面上。
这还是他第一次露出疲态。
他身上的力气正在飞快地抽离,眼前蒙上了一层血淋淋的黑雾,连赵株的面孔都在火光中微微扭曲了,但那点似笑非笑的意味,却是不容错认的。
“株儿,为……”
他唇舌麻痹,竟然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吐不出来,失去意识的瞬间,却隐约听见了赵株的声音。
“不教而诛,太傅,这是你教我的。”
第42章
内牢院中,有一眼枯井。
此井阒不见底,据说是前朝遗物,宫门被破之时,废后投井自戗,皮肉皆腐,一股怨气徘徊不去,因此井水凄神寒骨,其声呜呜然。
曾有值夜的内侍摁捺不住好奇心,悄悄推开井盖,垂着灯笼去照,只见漆黑的井水上,浮着一层花白的油脂,井壁上斑斑驳驳的,都是指甲抓出来的深痕。
一团剥皮猴子似的活物,从井水里血沥沥地一窜,飞快地向他扑过来。
内侍骇然惊叫,灯笼脱手落水,竟是当场被吓出了癔症,没过多久就暴卒了。自废太子被囚内牢院之后,井中更是异象丛生,常有叮叮咚咚的怪响,通宵达旦。
这之后,井上便加了铜盖,用铁链牢牢捆缚住。院中的桐树落叶纷纷,井盖不多时便盛满了黄叶和积雪,鲜有人问津。
李福是新调来内牢院的内侍。
自从出了废太子那档子事后,院中的老人都被黜落得十不存一了。新来的这些内侍虽不见得有多瞧得起赵椟,面上却是恭敬了几分。
赵椟痴痴傻傻的,躲在纱幔里发呆,估摸着也该睡着了,他就悄悄出来起夜。
夜深人静,天上一轮圆月,如同磨得透亮的云母镶片,连月翳都散尽了。
说来也古怪,那解雪时前脚刚伏诛,后脚月蚀就散尽了,云开雪霁,宇内澄明,甚至连宫中畏寒的白芍花,也静静地开了几丛。
仿佛这一朝权臣的积威,已经荡然一空了。
李福揣了一泡尿,刚走到院里就憋不住了,亵裤刚扒拉下去半截,大半个屁股还凉浸浸地被寒风吹着,却突然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呜咽声。
凄厉而短促,几乎是擦着他的耳朵掠过去的。
他被吓了个激灵,一屁股栽倒在雪地里。
——闹,闹鬼了?
那呜咽声不绝如缕,听得人寒毛根根倒竖,从尾巴骨发起寒来。
他两眼发直地一看,却见那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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