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有鹿鸣》第7章


那严大人倒是个爽朗的性子,哈哈大笑,“贤侄看来是不认得我了,也难怪,上次见你是在上京,你还是个垂髫小儿,被你爹牵着来我府上做客,很是守礼乖巧。”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如今可是个翩翩公子了。”
我爹在旁赔笑,“犬子刚才莽撞了……”
严大人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反而朝我走了过来,离近了我发现他脸上居然有些迷茫。他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回头看向我爹,“孟衍啊,令郎这张脸长开了,看着倒有点像一个人啊。”
☆、九
我心里顿时乱成了麻,这话是何意思?难不成我爹在外头还有个儿子,我平白多了一个便宜大哥吗?再偷偷看我爹的脸色,灰中带白,难道真是被揭穿了而做贼心虚?
可还没等我再多作猜想,却听到了一个令我两股战战的名字。
“诶,乍一看真是和冯幻冯平章有些相像,不过仔细瞧瞧就瞧出差别了。”那严大人淡淡笑道,“听说令郎要入仕,我看过不了多久必能飞黄腾达。”
“严大人说笑了……”我低着头,心里七上八下,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像冯幻,我真不知该是欣喜还是犯愁。
不过冯幻极少露面,听说也不怎么上朝,一则是他身体不好,旧疾缠身,二则是他不良于行,必须以轮椅代步。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我简直怀疑这位严大人说出这番话来是来戏弄我的。
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他解释道,“前几年陛下大寿,我正好回京述职,陛下宴请群臣,我见过冯大人。虽只是惊鸿一瞥,可那等人中龙凤见一眼便是三生有幸,不敢相忘。只是可惜啊,那么年轻就……若他还在,别说一个小小东泠了,这东川三道整个天下也早已是我大爃囊中之物了,何以让郁氏苟延残喘至今?”
他的表情十分痛惜,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转身对我爹道,“多谢孟衍兄款待,若是来燕州,定要知会我一声啊。”
我爹连连应和,将他一路送到了门口,我隐约听到他对父亲说什么这是个机会莫要错过之类的话。我见来客已走,留在院子里也没什么事,就准备带着阿缜回房,不料爹在后头怒气冲冲地叫住了我。
我一个哆嗦,佯装镇定一脸无辜地转了过来,却下意识地往阿缜的身后躲了躲。
“你!”他大步流星地朝我走了过来,“你早上去哪儿了?!”
我有些心虚,“没去哪儿。”
他冷哼了一声,看了看挡在那儿身材高大面沉如铁的阿缜,平缓了下语气,“那你是已经知道宋大人复职的事了。”
我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夸张地跳了起来,“啊呀,宋大人要复职了吗?爹,你怎么知道的?” 
他作势要揍我,“还敢装傻?有人瞧见你同宋三公子在一块!”
我索性直接躲到了阿缜的身后,只敢把脑袋探出他的肩膀,对爹说道,“算我知道了,行了吧。”
“还‘行了吧’。”他停了下来,指着我道,“你明儿去趟宋府送礼。人家宋三公子对你那么客气,你给我表现得热络点,少爱搭不理的……”
“我什么时候对他爱搭不理的了?”
他瞪眼,“你还顶嘴?我还不知你那脾气?对你好的,你都不当一回事,敢情人家是欠你的吗?”
我心说你知道些什么,那宋珉分明就是对我意图不轨,不对,按他那性子,分明只是喜欢四处招惹罢了。我嘴上却争辩道,“哪有,哪有,阿缜对我好,我也对阿缜很好啊!”
阿缜侧过脸看了我一眼,将我护得更紧了。
我爹一看这架势,气得直哼哼,却又无可奈何,“总之,你给我好自为之。今后去了上京还要靠别人多照拂着,你……”
我抢白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也会照顾自己,再说还有阿缜呢。”
“钱也非万能的!”他气鼓鼓地走出了几步,又回头教训我,“最近外头不太平,听说有个朝廷拿了许久没拿住的逃犯跑来容城,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少去。”
我小声嘟囔着反驳,又不敢叫他听见,他脸色阴郁,频频瞥了阿缜好几眼,但阿缜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冷淡模样,看不出多少恭敬更无半点畏惧,稳稳地站在那里,将我护在身后。
他忍不住道,“你别什么事就往阿缜后头一躲,你瞧瞧你这像什么话,还像个孩子似的。他早晚要离开我们家的。”
“阿缜说他不会走的。”
我爹气急败坏道,“人家本有大好前程,他那么年轻,凭伽戎人的身份随随便便就能领个千户长做做,到时候说不定我们家还需得他的帮衬,岂能让他一直窝在我们这小小浅池里给你做贴身仆役?!”
“阿缜才不是什么贴身仆役!”我大声反驳道,“我们结拜了,他是我大哥!”
“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有当他是结拜大哥过吗!”
整个下午我的心里都是一颤一颤的。我自欺欺人地认为让阿缜留下来全是他自己的主意,完全不肯承认其实这也是我心里真实的想法;总是觉得阿缜这不开窍的脑袋出去后会被人骗,却故意无视他明明比我这样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更容易生存;我以为自己是在对他好,实则是在消耗他的一生。
我总有千百借口,但说穿了不过只有一样理由,那便是我的私心罢。
晚上我吃过长寿面、给祖宗磕头烧香、送完亲朋之后,已月上梢头。待我终于可以回自己房歇下时早过了熄灯的时间,而阿缜竟不在房里。不过花瓶里已经插上了那朵昼蓁,花蕊上还沾着水珠,显然已经被人悉心地呵护过。我在屋里遍寻不到他的身影,直到听见我屋子后头那块空地传来稀稀落落的水声。
夜里比白天更冷,我披上件厚重的外袍提着一盏小灯循声去找,竟见他正裸着身体提起盛满水的木桶从头浇下。融着月华的水顺着他乌黑的头发流淌,有些落在他的胸前,更多的则从他宽厚的肩膀沿着肌肉的线条滑落。
他身上的肌肉饱满紧实却又不显得过分突兀,腰腹更是没有一丝赘肉,宽肩窄腰、背脊板直双腿也是修长有力,就连胯间那物什也……
我莫名心口有些热,脸微微发烫,原本是想唠叨他两句这么冷的天还在外头冲澡万一病了怎么办,可开口的语气却是带着微不可闻的抱怨,“原来你在这儿,我找了好久都找不着你。”
漆黑浓夜里,沉默一贯显得格外漫长。我静静地望向他,他一边的脸隐在黑暗里,唇边被刻下浓重的深影,但月光却照亮了那微微牵起弧度的嘴角。
他难得地笑了,一边擦着身上的水珠,一边朝我走来,对我道,“我一直都在这里。”
☆、十
我钻在暖和的被窝里,听见外屋窸窸窣窣的声响,阿缜还没有睡。晚宴上喝的那些酒这会儿终于起了作用,可我紧闭着双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提着一个暖炉走了进来,放在我的床边靠近床尾的地方。
“阿缜。”我睁开眼,轻轻唤他。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头看我。我眨了眨眼,道,“还是有点冷。”
“那我再去取个暖炉来。”
我往里面挪了挪,拍了拍床铺,道,“一起睡。”
他犹豫了一下,我上一次与他“同床共枕”还是在八年前,但我知道只要我开口,他便不会拒绝。果然他只是顿了顿,手掀开被角躺了上来。
我的床不算小,可他一上来顿时就感到骤然变得逼仄,他僵直着身体侧卧在那里,背对着我,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可靠近他的那半边身体开始慢慢暖和了起来。
夜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变得那样明显,可我知道阿缜像我一样并没有睡着。我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兴起邀他同眠,可能他同我一样,不习惯与人分享同一张床因此而失眠。
“阿缜。”
“嗯。”他很快地应了我一声,却没有转过身来。
我没在意,心中有些苦闷,又喝了点酒,急需排遣,便自顾自说道,“上京路途遥远,我十天后就要动身了。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回容城,瞧我爹那意思,若我不混个出人头地便不要再回来了,太学院不像辟雍,治学严苛,平日里不可回府,也不能带书童,就像坐牢似的,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可我若真撞了大运高中了,谋到个一官半职,恐怕要等告老卸职方能回乡。”
他不吱声,我也没期待他会说什么,心头有些堵得慌,“我虽生在容城,却长在上京,要说起来还是待在上京的时间要比在容城更久一些,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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