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璧无瑕》第47章


就这样成了。
殷乐记得很清楚,费玄说完这话后,他一边身子发热,一边身体发冷。发热的那边是幼年殷乐,兴奋地尖叫:“他爱我!他多爱我!他真好!”另一边是长大的殷乐,冷静地道:“竟以为孤在求他。功高盖主,此风不可长!”
他一只眼睛流出眼泪,另一只眼睛冷漠地打量费玄。最后他把两只眼睛都闭上,俯身吻住费玄。性爱掩盖了他们之间的冲突,一切看似和谐。
殷乐就这么干起来了。改革一起,琐事千头万绪,殷乐忙得昏天黑地。但不管多忙,他都会回鹿台给费玄做饭。这仿佛是一个仪式,证明他除了是商王,更是费玄的妻子。费玄时常在山上玩,不回来吃饭。他就把饭摆在餐桌上,两个碗,两双筷子,自己坐着吃。他常常想:我为什么非得当商王呢?为什么非得改革呢?为什么非得集权呢?
想来想去想不出答案,他就恨起费玄来了。费玄为什么不能跟别人一样?乖一点,温驯一点,至少在人前给他这商王一点面子。
再想不出来,他就去陵墓里画画。手伤了,画得画特别俗。瓦蓝瓦蓝的天,嫩绿嫩绿的草地,峨冠博带的男人和裙带飘飘的女人微笑散步。草地上跑着汽车,半空中飞着飞机,远处的高楼大厦方正洁净。三千年后就是这样吧?朝着未来走,不会错吧?
废人祭一事,终于到了最后一战了。他提前三天睡不着,右眼皮不停跳。乌托邦要降临人间了,他觉得自己真乖!
但忽然间,费玄什么都知道了。费玄暴怒地把他从书房叫出来,要审他。他顶着亲信们含义丰富的眼神走出去了,跟费玄回鹿台。他站着,口干舌燥的解释。费玄坐着,听不懂他说得“武庚逼我”。
费玄理直气壮地坐在那儿,眼里喷火,只会说一句话:“你骗我!”
是,他骗他!费玄真有理,姬无瑕也有理。合着全世界他没理。本来他就算没理,也能画画,画得够美就是最大的理。现在他画也画不成,恋爱也完蛋,除了当个好商王还能去干嘛?
他拼命压着怒火,但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住。自他决定改革,已经三年没和费玄打架了。但是他若在被费玄质问,一定会恼羞成怒动手的。于是,他跑了。
他跑到陵墓里,看着自己画的未来,心里空茫忙的。这未来是真的吗?人权是真的吗?周礼是真的吗?到底是人人平等,还是长幼有序?到底是男尊女卑,还是男女一样?吃饭、交配、死亡,这是看得见的人生。理性、平等、高尚,这是看不见的人生。这看不见的东西,真正存在,还是纯属虚构?
地球上所有人,都相信一件虚构的东西,这东西,就变成了文明。
是吗?
殷乐快要想魔怔时,他的亲信进来了:“陛下,太史寮传信,说咱们最好这两天就把祭品定下来。”
殷乐道:“这两天?”
亲信道:“对……陛下,费亚服那边出纰漏了吗?”
殷乐笑起来:“能出什么纰漏,他最听孤。孤服个软就行。”
亲信道:“陛下,功高盖主,不可不防。”
殷乐瞪亲信:“此乃家事。”
亲信不说话了。
殷乐回去给费玄做饭了。费玄还坐在床上,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眼泪和鼻涕一齐流,哭得特别凄惨。殷乐真想不通,费玄那么大个人,怎么说哭就哭,而且是哇哇哭,一点儿都不知道害羞呢?殷乐要是哭,就藏起来,不叫任何人看见。
殷乐做饭、道歉、服软,把水磨工夫做到十成,费玄总算松口了,但临松口前,有问:“你瞒着我的是什么?”
殷乐张开嘴,正要开口,却突然之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若说,费玄说到做到,既往不咎,还会帮他废人祭。然后……费玄会带着最忠诚的那一批部下,入周邦,杀了特别乖的姬无瑕。周人愤怒报复,费玄会困在西岐。
再然后,留在朝歌的殷乐废了人祭,大权在握,身边环绕着周邦亲信。亲信说:“陛下,此獠功高盖主,机不可失!我们断其粮草……”那时候,他会怎么答?
……………………………
他若不说,费玄会恨他,眼下废人祭就完蛋了,他会失去权力和亲信,被人嘲笑“不像帝王”。
两个人突然间站在天平的两端,而天平下万丈烈焰,红海沸腾。
他张开嘴,决定说了。他浑身颤抖,所有血都涌到舌头上,但是却发不出声音。他心海翻腾,海底的鬼都飘出来,帮他在天平上加码。帝辛说:“乖孩子,爸爸抱你。”亲信说:“陛下,功高盖主,机不可失!”姬无瑕说:“陛下是好人。”武庚说:“你真信?”
天平另一端,只有费玄和幼年殷乐。两个人,太轻了,天平摇摇晃晃,一下就倾覆了。
殷乐想:帝辛有那么多女人,我要是掌握实权,再礼贤下士地伪装起来,也能有很多男宠……其中会有比费玄好的。打仗……用钢刀,普通将领也能赢。是的,他才不是独一无二地,说吧!”
“姬无瑕就是你救的小孩,我去周邦时,见到他了。”殷乐说着,喉咙里却没声。
幼小的殷乐,坐在殷乐的鼻子上,哭成一个泪人。他用小腿夹住殷乐的鼻翼,不许殷乐出声。
小家伙说:“你要是落在费玄手里,他会爱你,照顾你。费玄要是落在你手里,你只会欺负他。你那么聪明,今天不改,明天改也能赢的。求求你不要说,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于是他张开嘴,对着费玄道:
“没有,真的没有。”
“那咱们走着瞧吧。”
这又是一步错棋,他高估了自己。
没有费玄,他什么都不是。周邦小团伙被摧毁了,改革彻底失败,他断了一条腿,成为百姓们的笑料。人真得彻底败过一次,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经此一役,殷乐彻底改了。他变温和,变谦逊,不再咋咋呼呼。他在谷底积蓄着力量,等待卷土重来。他重新新盟友——不得志的贵族、想“兄终弟及”的王子、还有游学的周人。他令乌衣卫秘密搜寻罂粟种子,重新种植,准备着将来对付费玄。
他蛰伏着,忍耐着,等待重回王座那一天。忍到忍无可忍时,他继续忍,只不过抽空去陵墓里画画发泄。他把乌托邦铲掉了,画起现实的天邑商。那些祭祀、风俗都令他一阵亲切。死后有天邑商的一切陪他,应该不孤独吧?倘有来生,不夺嫡,不争爱,乖乖当一个画画的人吧。
然后,二十六岁那年,他重逢了姬无瑕。
六年前,他风华正茂,春风得意,情窦初开的傻小子爱他一点儿不奇怪。而如今,他容貌衰老,权力已失,还有一个杀人杀得无人敢靠近他的前夫,这傻小子,依然爱他。
傻小子的爱,温柔又严厉,教他变好,又不因他不好就抛弃他。殷乐曾以为,和费玄反目后,他不会再爱上别人,没先到他还可以。
没有礼的天邑商是一片黑暗森林,一点儿肉星都能引得人们厮杀。姬无瑕的礼纵能照亮周围一小片,但终归太微弱了。殷乐想保护小傻子,保护这光。
自从姬无瑕搬进鹿台后,殷乐就给周方伯去信,讲明费玄的身世,并嘱他安排布置。一个真相想藏起来,最好混进数不清的谣言里。马方公子有白狼,其他人有白鱼白孔雀白蛇。就算费玄听到真相,也会觉得周人真虚荣,净往自家公子脸上贴金。
这布置,万无一失吗?
称不上。但这已经是殷乐能找到的最好方法了。
殷乐一边安慰着自己,一边回到商宫。鹿台已被搬空了,这些日子他都住在春华殿。春华殿内搬进了衣柜、书案、连枝灯,旁边加盖了一间小厨房。没有电的时代,还是这种宽敞明亮的宫殿住着舒服。殷乐想到次日一早要去姬无瑕,就兴奋地睡不着,在床上从这头滚到那头,又从那头滚到这头,滚到天微明,他一跃而起,跳到地上,命令宫人备马车。
然后他打开衣柜,翻翻找找,找出一套赭红的常服穿上,又扣上平日不用的嵌金革带。然后他重梳发髻,打扮得玉树临风了,才走出门去,驾着马车去接姬无瑕。
春季早晨,寒风料峭,他因爱俏而穿得薄,把个鼻尖冻得红彤彤,一路连打喷嚏。抵达学宫时,他已经狼狈不堪地不住流鼻涕了。
学宫外面站着一个人。
殷乐以为是夜游的醉汉,走近才看清是姬无瑕。
姬无瑕罕见地穿着一件淡绿色丝衣,嫩黄色的中衣领子露出一线,是很娇美的颜色。鹿角笄插在头发里,衬得傻小子愈发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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