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璧无瑕》第45章


帝辛放下心来,松开手,黑色令牌落在地上。宫女捡起来,把他交到了殷乐手里。
武庚被流放前,和殷乐见过一面。武庚问殷乐:“为什么是你?我比你大,比你会打仗,至少我能生儿子啊!”
殷乐道:“因为我信人权。”
武庚道:“我也信啊。”
殷乐笑道:“因为我真信。”
武庚目瞪口呆,竟后退两步,以一种无法形容的眼光看殷乐。很久之后,这目光仍旧刺在殷乐心里,让殷乐心中不安。那目光到底是什么含义?武庚死了,他也没法问。
武庚看了很久,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殷乐还没意识到自己错了,他觉得自己特别好,特别聪明,特别善良。他一登基就开始防备武庚的反攻,同时对内废人祭。
他跟帝辛呆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都忘了自己最初听到人权时,是怎样地嘲笑它。他也太高估了自己的聪明。天邑商的百姓也嘲笑人权,令殷乐痛苦不已。这痛苦让殷乐都没法画画了。半年后,武庚率领封地的男丁打到朝歌,殷乐才骤然明白自己错在哪儿。
不是人权,是自己蠢。人权是一回事,蠢是另一回事。人权不是用嘴皮子推广的,是用剑推广的。
这又是一个悖论:阻挡人权的人,就该被杀掉吗?
然后有了第三个悖论:为什么他得负责杀?
他被关在鹿台挨饿,一边饿着,一边反思自己的错误。他恨自己远甚于恨武庚。
费玄就是在这个时候,携带着一股山林的风,突然降临的。
那时候,殷乐饿了五天,刚找到一盒蓝草颜料,正在很珍惜地舔着,然后一抬头就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野人。他一眼就认出了费玄,但是又迟疑——费玄怎么……长高了?难道当年见面的时候,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长成吗?
费玄长高了,长壮了,卷发蓬乱,肌肉结实,眼神机警而迷人。他穿着不合身的侍卫衣服,脖子上挂着兽牙,怀里鼓囊囊揣着东西。旷野的风在他周围形成一个小漩涡。那漩涡如同原始海洋的漩涡,令人想要投身其中。
讲道理,任谁遇到这种事,都会自恋地认为自己和对方有缘分。尽管费玄高贵美丽,而殷乐是个被人权蒙了心的丑少年,但是丑少年他想得美。
现实比他想得还美。费玄给他吃杏,替他杀武庚夺回王位,甚至还……和他……那个……
殷乐躺在床上,脱光了,瑟瑟发抖地等费玄,心里还想:这是梦吗?是我饿昏了头,临死前做的春梦吗?
然后,费玄就出现在了卧室门口。这人形大狼见到他的样子,肩膀耸了一下,眼睛睁大,一动不动地观察片刻,像观察一头死鹿附近有没有埋伏敌人。没有敌人。于是费玄放下心来,一下跳到床上,按住殷乐,用着狼吃鹿的姿势咬他的嘴、脖子和乳‘头。他也抱住费玄吻。
山林的风进入他的身体了,冲撞他,撞出一串诗的火花。他涂抹着费玄脊背上的汗水,仿佛那汗水有一万种颜色,随手一抹,就是画。他口腔里发出原始的叫声,不合音律、不合节拍,但很好听——谁说他不合呢?是音律节拍不合他的叫声才对。他像被野兽高高挑起,兽角真硬,戳得他疼痛;然后他被抛落在,落在草地里,浑身沾满青草的汁液,麻痒无比,渴望着再次被挑起。
乌托邦烧起了大火,他落在火焰里,浑身滚烫,无路可逃。
而野兽把他抱在怀里,让他不想逃。
殷乐是有过经验的,一些夜晚……很放荡……但是,但是,和费玄的感觉截然不同。
突然山泉涌出,浇灭了大火。漫天星辰坠落了,而殷乐在上升,被宇宙飓风吹得战栗。一道光劈开了他的灵魂,他看见了比乌托邦更隽永的美。
他抱住费玄,眼泪簌簌而流。去他妈的人权,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一个天邑商的小王子生下来,只要吃美食、睡美人、多打仗、祭祖神就好了。几千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就帝辛事多,非要改!
事后,野兽疲惫不堪,趴在一旁睡觉了,蜷得像一匹大狼。殷乐把一块绸缎折成尾巴形状,摆在费玄的屁股上,嘿嘿笑个不停。他握着绸缎,好似真的握住一条尾巴。然后忽然间,一股暖流击中了他,他被宁静和幸福俘获了。他想叫,想跳,想画画,想给费玄写诗。
从前十六年,他顶替别人在活,活得小心翼翼扭曲万分。今天后,他找回了自己。
……………………………
世上怎有人,不,有狼,如费玄般可爱呢?
殷乐赏赐费玄牛羊,费玄就把牛羊赶到西山上,让它们当野牛野羊。于是附近百姓冒着犯禁的危险,上山偷牛偷羊,没几天就偷了个干净,把费玄气得夜里不睡觉,蹲在鹿台上嗷嗷叫。殷乐粗通狼语,明白那意思:“谁偷了我的牛羊!不要脸!不要脸!”
殷乐给费玄抚琴唱歌,费玄把两腿垫下屁股下,蹲成一个狼样,一边听一边动耳朵。听到一半,他歌兴大发,仰头嗷呜嗷呜地叫。这就是狼歌,在狼群里,一狼唱歌,其它狼都会跟着唱。要是在月夜,山林中,突然听到这种悠远的歌声,一定浑身汗毛都会立起来。
殷乐还和费玄出去看风景。费玄欣赏的风景,是灌木野林、山石嶙峋,便于隐藏和追踪的地方。殷乐欣赏的风景,是枫林、桃花、杏花。于是他们上午去灌木丛,费玄逮点兔子,下午去枫林,一边看枫叶一边吃兔子
殷乐常常觉得不可思议——世上有千万人,为何费玄就选了自己?
他问费玄,费玄比划着说:“你和我一起打猎,我很高兴,我不是一个狼了。”
“打猎”,就是杀仇人的意思。那天杀仇人,殷乐在旁边狐假虎威,喝退士兵,还给了费玄一把匕首。费玄便爱上他了。多简单,多奇妙,丑少年真幸运。
殷乐自从得了费玄,就对朝政不感兴趣了。他每天办完非办不可的政务,就急急忙忙跑回鹿台或者跑去西山,陪伴费玄。贵族们整日进谏,他都用伶牙俐齿挡回去了。
他心想:我又不会一直这样……新婚燕尔嘛!我就玩几天。
然后,他一鼓作气玩了两年。第三年他还想玩,但国家起了战事。殷乐杀武庚时,杀得太狠,军中几无可用之将。贵族们指责殷乐,殷乐一怒之下要御驾亲征,费玄不同意,大发雷霆,说殷乐去必败必死。殷乐鼻子都气歪了,和费玄大打出手,最后费玄赢,费玄出征去了。
第一次出征三个月,真是煎熬。贵族们都指责殷乐任人唯色,不是明君。殷乐也没精打采,整天想费玄,想得什么事情都不想干。三个月后费玄大胜而归,天邑商轰动。之前指责殷乐的贵族,也都跪在地上,打呼“陛下慧眼识英豪,真乃不世出的英才。”
殷乐这个得意呀。倘若他有一根尾巴,一定每天都高高翘着摇晃,两天摇断一跟,一年得摇断一百七十五根。
但后来,费玄频频去打仗,殷乐独守空房,简直要发疯。贵族们又来劝谏他,让他勤快点管管国政。他把个嘴巴撅得老长,出鹿台,入正殿,管起来了。
这一管,他几乎坐立不安。往常,天邑商的国库里除了方国的“贡”,还有商人交纳的“赋”。但是如今,天邑商九成收入都是贡和战利品,商人几乎不纳赋了。抢来的小米一样香甜,为什么还要辛苦种田呢?天邑商国威扬四海,高贵的商人只要躺着享受就是。
钢铁、费玄,这都是祖神赐的宝物,以后祖神还会源源不绝赐下更多宝物。
早起出门,沿着集市去一圈,路边躺满宿醉的男女。有些人勤勤恳恳地洒扫大街,这些人都是来天邑商讨生活的外邦人。走到城外淇水畔,会有死孩子顺流飘下——这是制作瓦罐的孩子,折断了骨头,扔旧塞不进瓦罐,就扔掉了。
殷乐被死孩子吓出了病,躺在床上做噩梦,梦见武庚脖子喷血,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他,冷笑:“因为你真信?因为你真信?”又梦到帝辛抱着他,问:“你是乐乐吗?乐乐乖,要什么爸爸都给你。”
殷乐被这两个噩梦吓得不轻,召巫师占卜。巫师道:“先帝恐是责备陛下……未用心国事。”
殷乐大为不满:“你就不能用弗洛伊德的理论给我解解梦吗?”
巫师道:“弗什么?”
殷乐道:“没什么。”
巫师退下了,殷乐思来想去,觉得祖神解梦法也挺有道理。反正费玄不在朝歌,他呆在朝歌,也是住持祭祀、看死孩子,干不成什么正事,不如效仿历代商王,巡游天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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