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散文随笔集》第4章


《内心之死》
简 介
这些随笔作品试图表明的是一个读者的身份,而不是一个作者的身份。没有一
个作者的写作历史可以长过阅读历史就像是没有一种经历能够长过人生一样。我相
信是读者的经历养育了我写作的能力二十年多来,我像是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
那样保持了阅读的饥渴,我可以说是用喝的方式去阅读那些经典作品。最近的三年
当我写作这些随笔作品时我重读了里面很多篇章,我感到自己开始用品尝的方式会
阅读了。我意外地发现品尝比喝更加惬意。
前 言
这些随笔作品试图表明的是一个读者的身份,而不是一个作者的身份。没有一
个作者的写作历史可以长过阅读历史,就像是没有一种经历能够长过人生一样。我
相信是读者的经历养育了我写作的能力,如同土地养育了河流的奔腾和树林的成长。
我要说的是在写作的过程中,任何一个作者其实也是读者。人们时常会发出这
样的疑问:写作如何面对读者?我的经验告诉我:广泛意义上的读者是无法面对的。
因为命运的方式是如此之多,一个人如何可以代表人群?但是有一个读者是可以面
对的,而且是无法回避的面对,这个读者就是作者自己,或者说是他的另一个身份。
当作者在叙述中创作语言和形象时,他的读者的身份就会出来监视和检阅作者的创
作,替他把握叙述中的节奏和分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伴随着写作过程时的感觉。
有时候写作像人生一样迷们,前途和未来令人忧心忡忡,然而就像人生必须去经历
一样,写作也必须前行,这时候就会依靠感觉的判断来寻找写作时的方向。
这样的感觉很大程度上来自于阅读的体验,我的意思是阅读古典作品或者说是
阅读经典作品的体验。这是最为重要的,对我来说经典作品就是清除了垃圾的作品,
或者说是净身之后的作品。就像阳光使白昼更加明亮一样,对经典作品的阅读会使
我们不断地去感受着生存的价值,仿佛是清除了人生中那些琐碎无聊和患得患失的
时刻,而将那些激昂奔放和心醉神迷的时刻凝聚到了一起。我的经验是与死者的交
谈更容易沟通,再也没有像生和死之间那样坦诚相见了,已故作家们的思想和激情、
痛苦和欢乐,还有真诚和勇气安安静静地躺在一页页翻动的纸上,这些纸张或者洁
白或者泛黄,如同风平浪静的海面一样,我们的阅读带来的则是海底的激流。为此
我信任前人的智慧,所以我也相信卢克莱修的独断之语——
当代人失去了古人的活力
大地也失去了昔日的丰饶
博尔赫斯给这样的阅读下了定义,他说这些作品并不是一定具有某种优点的书
籍,“而是一部世世代代的人出于不同的理由,以先期的热情和神秘的忠诚阅读的
书。”
二十年多来,我像是一个营养不良的孩子那样保持了阅读的饥渴,我可以说是
用喝的方式去阅读那些经典作品。最近的三年当我写作这些随笔作品时,我重读了
里面很多的篇章,我感到自己开始用品尝的方式去阅读了。我意外地发现品尝比喝
更加惬意。
1999年10月31日
内容摘要
这是明智的选择。只要读一读卡夫卡的日记,就不难发现生活中的卡夫卡,其
实就是《城堡》中的K。他在1913年8 月15日的日记中,用坚定的语气写道:“我将
不顾一切地与所有人隔绝,与所有人敌对,不同任何人讲话。”在六天以后的日记
里,他这样写:“现在我在我的家庭里,在那些最好的、最亲爱的人们中间,比一
个陌生人还要陌生。近年来我和我的母亲平均每天说不上20句话,和我的父亲除了
有时彼此寒暄几句几乎就没有更多的话可说。和我已婚的妹妹和妹夫们除了跟他们
生气我压根儿就不说话。”
人们也许以为写下这样日记的人正在经历着可怕的孤独,不过读完下面的两则
日记后,可能会改变想法。他在1910年11月2 日的日记中写道:“今天早晨许久以
来第一次尝到了想象一把刀在我心中转动的快乐。”另一则是两年以后,他再一次
在日记中提到了刀子。“不停地想象着一把宽阔的熏肉切刀,它极迅速地以机械的
均匀从一边切入我体内,切出很薄的片,它们在迅速的切削动作中几乎呈卷状一片
片飞出去。”
内心之死:关于心理描写之二
这里要讨论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和司汤达的《红与黑》。陀思妥
耶夫斯基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与威廉·福克纳的沃许·琼斯一样有着杀人的经历。不
同的是,福克纳只是让沃许举起镰刀,陀思妥耶夫斯基让拉斯柯尔尼科夫举起的是
一把更为吓人的斧头。福克纳省略了杀人的过程,他只是暗示地写道:“他手里握
着那把镰刀,那是三个月以前跟塞德潘借的,塞德潘再也用不着它了。”而陀思妥
耶夫斯基则是让拉斯柯尔尼科夫“把斧头拿了出来,用双手高高举起,几乎不由自
己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几乎机械地用斧背向她的头上直砍下去。”紧接着,陀思
妥耶夫斯基令人吃惊地描叙起那位放高利贷老太婆的头部,“老太婆和往常一样没
有扎头巾。她那带几根银丝的、稀疏的、浅色的头发照常用发油搽得油光光的,编
成了一条鼠尾似的辫子,并用一把破牛角梳子盘成了一个发髻。这把梳子突出在后
脑勺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中断的方式延长了暴力的过程,当斧头直砍下去时,
他还让我们仔细观察了这个即将遭受致命一击的头部,从而使砍下的斧头增加了惊
恐的力量。随后他让拉斯柯尔尼科夫再砍两下,“血如泉涌,像从打翻了的玻璃杯
里倒出来一样,她仰面倒下了两眼突出,仿佛要跳出来似的”陀思妥耶夫
斯基恶梦般的叙述几乎都是由近景和特写组成,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而且以不
可思议的笨拙去挤压它们,他能够拧干一条毛巾里所有的水分,似乎还能拧断毛巾。
没有一个作家能够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让叙述的高潮遍布在六百页以上的书中,
几乎每一行的叙述都是倾尽全力,而且没有轻重之隔,也没有浓淡之分。图财害命
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显然没有沃许·琼斯的平静,或者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叙述里没
有平静,虽然他的叙述在粗犷方面与威廉·福克纳颇有近似之处,然而威廉·福克
纳更愿意从容不迫地去讲述自己的故事,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像是在梦中似的无法控
制自己,并且将梦变成了梦魇。有一点他们是相同的,那就是当书中的人物被推向
某些疯狂和近似于疯狂的境地时,他们都会立刻放弃心理描写的尝试。福克纳让沃
许坐到了窗前,给予了沃许麻木和不知所措之后的平静;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让拉
斯柯尔尼科夫继续疯狂下去,当高利贷老太婆“两眼突出,仿佛要跳出来似的”以
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分散在两个章节里的近二十页篇幅,来展
示这个杀人犯所有的行为,一连串的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动作,而不是心理描写。拉
斯柯尔尼科夫在清醒和神志不清之间,在恐惧和勇气之间,一句话就是在梦和梦魇
之间,开始了他杀人的真正目的——寻找高利贷老太婆的钱财。陀斯妥耶夫斯基这
时候的叙述,比斧头砍向头颅更为疯狂,快速跳跃的节奏令人难以呼吸。
他把斧头放在死人身边的地板上,立刻去摸她的口袋,极力不让自己沾上涌出
来的鲜血——她上次就是从右边的口袋里掏出钥匙的。
显然,此刻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是镇静的。镇静使他摸到了钥匙并且掏出了钥匙,
可是紧接着他又立刻惊慌失措——他刚拿钥匙去开五斗橱,一听见钥匙的哗啦一声,
仿佛浑身起了一阵痉挛。他又想扔下一切东西逃跑。
陀思妥耶夫斯基让叙述在人物状态迅速转换中前行。惊弓之鸟般的拉斯柯尔尼
科夫怎么都无法打开五斗橱,所有的钥匙在他手中都插不进锁孔。随即他又清醒似
的将手上的鲜血擦在红锦缎上,并且认为鲜血擦在红锦缎上不显眼没有一个作
家会像陀思妥耶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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