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与全世界为敌》第4章

姑姑和姑父，也天天用白眼对我。所有的东西都只有二姐有资格拥有，就连我爸爸买给我的高乐高也归二姐所有，所以我到了美国，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盒高乐高。
我在家里被禁止大声说话，姑父会因为我打碎了一个汤匙而当众狠狠打我。他们总是指着我的鼻子对我说：你爸妈都不要你了，谁还想管你？可是我想啊，我想要好好地过下去啊！十三岁生日那天，我拿着存了很久很久的钱，偷偷去城里找爸爸。爸爸还住在以前的房子里，墙壁外面全是爬山虎。我不敢上楼去找他，便坐在树下的石头凳上，我也不知道我等了多久，全身都被蚊子叮了包。
然后我终于看到了爸爸，他穿着白背心、灰色的短裤从楼道间走出来。我正想站起来喊他，就看到他肩膀上坐着一个小孩子，正手舞足蹈地笑，而跟在我爸爸身后走出来的，是他后来的妻子。
我没有站起来，相反，我蹲下身躲了起来。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躲起来，我根本没有做错什么。那天晚上，我坐着夜间的大巴回到了奶奶家，哭了一路，我真的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也可以有这么多眼泪。又被姑姑和姑父骂了一顿，他们根本不关心我，我一整天什么东西都没有吃啊。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但是我真的很想歇斯底里地大哭，我想问，为什么命运对我如此不公平？我依然深爱着爸爸，他一直都是我最爱的人，甚至比爱我妈妈还要多好多。
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黄昏，他从阴影里走出来那一幕，因为它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在这个世界上，我所拥有的爱，也许都不是只属于我的。
以前别人嘲笑我，说我爸妈都不要我了。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我都觉得无比愤怒，我恨不得撕烂他们的嘴，告诉他们不是这样！可是不知道哪一天，我竟然变得很平静了，因为他们说的，其实是对的，是吗？我在奶奶那里住了八年，这是我人生中最黑暗最痛苦的八年。一直到十六岁，妈妈在美国嫁了人，申请到了美国国籍，才忽然想到，自己好像还有一个女儿。多么讽刺的事情啊！
我妈要接我去美国这件事在我家里激起了千层浪，那些平时都看不起我的亲戚，全都跑到我面前，酸溜溜地说我：“你运气可真是好，别人都是母凭子贵，你倒好，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去美国吃香的喝辣的。”
我走的那天，姑姑和姑父没有去送我，只是带话给我：“在美国看到好东西，记得给你姐留着。”我曾天真地以为，来了美国，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上的是一所社区高中，整个学校只有我一个亚洲人，我英语不好，遇到和文科相关的课就根本听不懂。我讨厌生物和历史，讨厌到了没有办法忍受的程度。我没有朋友，不过就这一点，我已经习惯了。我妈妈每周给我二十美元的生活费，包括我在学校的午餐。学校餐厅的汉堡包套餐要七美元一份，以前有一美元一个的小面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停卖了。于是我每天买一袋只有两片的小饼干就着矿泉水吃，就算是这样也需要差不多三美元。我每天回家要做饭、打扫卫生，还要照顾才出生几个月的妹妹。我真的受不了她哭啊，没完没了，每次我都在崩溃的边缘。我从来没有周末和假日，我的时间全部献给了家务和照顾妹妹，妹妹拉屎撒尿，连我妈都不想管她，所以这样的事情就落在了我的头上。
她总是不停地哭，我真的很想问她，为什么要哭？她是因为爱和幸福而来到这个世界的啊！我妈妈和继父特意命令我将她的房间刷成了漂亮的香芋紫色，她为什么还要哭呢？
我都没哭，她凭什么哭？
我好想知道别的女孩子的十六岁都是怎么度过的，她们会在晚饭后和父母一起散步吗？会在周末和朋友一起逛街吗？会偷偷给暗恋的男生写情书吗？会穿着好看的裙子在阳光下吃冰激凌吗？会一边看电视一边吃膨化食品吗？
会吗？我好想知道，真的会有这样幸福而平凡的女孩子吗？
前段时间，我妈妈和继父开始和我谈升学的事情。我忐忑地告诉他们，我想要考去加州的大学，我想要学医学，去当一名外科医生。可是听到我这样说后，妈妈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她告诉了我他们的打算，他们希望我直接升入社区大学，第一是那里学费十分便宜，第二是离家近，可以省去住宿费。两年后，试试能不能转到得州别的普通大学。我多读几年社区大学，可以省好大一笔钱呢。
至于我的专业，我妈冷笑，问我：“知道在美国培养一个外科医生多难吗？四年普通大学、四年医学院、四年专科和实习，学医的费用简直是天价，谁来养你？况且每年的各种考试，你根本就考不过。　”
这是我的亲生母亲，面对我的梦想的时候，说出来的话。我真的忍不住了，才会和她大吵了一架。这之后，他们来我房间，告诉我他们可以退一步，让我选择只需要读六年的药剂师，所有的费用由我自己贷款。他们让步的条件是，以后妹妹的学费全部由我承担。他们从来没有问我一句，为什么我想要做一名外科医生。因为我一直天真地希望，有一天，我能够拯救我的亲人、我的爱人的性命。我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的东西实在是太少了，少得我一件都不想失去。
为了挣学费，我开始打工。第一份工作是去沃尔玛超市上夜班，从晚上十点到早上七点。和我一起工作的，都是牛高马大的墨西哥人，我不得不和他们干一样的活，搬运货物，扫描条形码。
第一天我累得几乎要趴下，吃饭的时候发现自己忘记带饭盒，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最便宜的打折面包，九十九美分，我买不起。我早上八点才走路到家，已经饿过头了，我趴在洗手池边呕了很久。第二天，我去冰柜边理货。海鲜的味道臭气熏天，冰柜的冷气开得太足，我的膝盖一直好痛，但是我不能休息，我咬牙撑过了这九个小时。我带了三明治来，可是一口都咬不下去，我浑身只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感谢我曾经受过的苦难，感谢我从来没有过上的好日子，它们让我变得坚强和无所畏惧。我一个小时的工钱是八美元，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何时才能凑到天价一样的学费。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因为这是我人生中，距离梦想最近的一次。我一定、一定要牢牢抓住它！每次撑不下去了，绝望得要崩溃了，我就告诉自己：未来的某一天，你所做的事情，或许可以挽救一条生命，会让世界多一个笑容。然后我便觉得我好像又有力量，再坚持一下了。
十年后的我，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你可以告诉我，我成功了吗？我做到了吗？我被这个世界，需要了吗？
Reply　from　十年后的自己：
今天白天我在实验室里待了一整天，下班后一个人去米其林餐厅吃了一份牛排，回家后给爸爸打了一通电话，他告诉我，我汇过去的钱他已经收到了。
上周末，我回了一趟达拉斯，继父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你知道的，在美国，警察并不算一份好职业，工作时间长、强度大，工资却很低。我们一家人一起吃了一顿晚饭，红烧排骨依然是我最拿手的菜。
我给妹妹买了一套JC（女装品牌橘涩）的天鹅绒运动装，她很喜欢。你肯定没有办法想象，当年那个只会大哭的烦人精，已经偷偷学会了化妆，还嚷嚷着要开继父的车出去兜风呢。
她还学会了像个大人一样，一脸严肃地问我：“姐姐，有没有男孩子追你？”
我笑着告诉她，我一个人过得很好。
是的，你没有猜错，我在三年前从医学院毕业，通过了考试，成了一名药剂师。
这是一份非常体面且受人尊敬的工作，每一次配药的时候，我都觉得很开心，因为知道总会有什么人，因为这一剂药，少受一点苦。
因为工作性质，我的工作地点总是变动，但是我发现我很爱这样的改变，我已经没有办法长时间地待在一个地方了。
我一个星期的零花钱终于不止二十美元了，甚至再加两个零也不止，我还清了银行的贷款。
去年圣诞节的时候，我把爸爸接来了美国，爸爸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我看到他畏畏缩缩地站在美国的大街上，又惊羡又不敢多看几眼的样子，觉得特别心酸。
我告诉他：“爸，我长大了，能自己赚钱了，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买。”
他低头沉默，过了好久，才说：“CC，爸对不起你。”
上一次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