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若安年》第429章


燕崇方才一直坐着,怕也存了特意遮掩的意思,她竟没有瞧见,他一条腿拖着,而手边,放了一根拐杖。
燕崇的笑容,却还是如同日头一般灿耀,“腿骨断了,拖得时间又长了些,师父看过,说是要打断了重新长过,不过,大抵往后还是会有些影响,若真的成了个跛子,绾绾可会嫌弃我?”
说这话时,燕崇虽然还是笑着,可双眼却紧紧盯着裴锦箬。
做了两世夫妻,裴锦箬看出他紧张了。忍不住心里发疼,那么不可一世的燕二公子居然也有不自信的时候。
没有犹豫,她驱身上前,便是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你信守对我的承诺,活着回来,哪怕你瘸了,残了,只要你回来,那就很好了。”
她语调淡淡,带着笑,听得燕崇喉间泛苦。
他虽然没有说,但她看着他的伤,便清楚,他回来的并不容易。
去宫里的一路上,燕崇轻描淡写与她说起这次北狄之行,说起胡伟,说起繁缕,说起不顾军令找到他,护送他,最后只剩下两人的胡俊和其他暗卫,说起叶准派出去,找到他,护送他的人……
马车踢踢踏踏,他的声音低沉微哑,裴锦箬却听出了那一路的艰辛与血雨腥风,望着他的断腿,红着眼,微微笑着,听着,只不言语。
入得宫门时,雪,又停了。
白雪轻覆下的宫城,有种别样的美。
燕崇被引着进了御书房,放开她的手前,两人相视一笑,无声言语,彼此都明在心中。
裴锦箬立在御书房门口,小江袖着手上前打了个千儿,“夫人,陛下与世子爷还不知道要说多大会儿工夫,这天儿冷着呢,您别站在这风口上了,奴才伺候着您去凤藻宫吧?”
宫里的人都知道郑皇后喜欢靖安侯世子夫人,也知道裴锦箬进宫定会去向郑皇后请安。
裴锦箬却是摇了摇头,“我等着世子爷出来后,再一道去向皇后娘娘请安。”说话间,目光仍然直直看着御书房的方向。
小江也转头看了一眼,又硬着头皮上前道,“那,要不,奴才伺候着您到偏殿上歇会儿?”
“不用了,我便在此处等着就是。”说罢,又轻瞥了小江一眼,大抵也看出他的为难,不由轻声道,“你去让人搬张椅子来,我在这廊下坐一会儿便是。”
小江迟疑着应了一声,回头却带了一溜儿的人来,岂止搬来了一张椅子,还搬来了一张方几,一个火盆,一床毯子,并热乎的茶点,一应俱全。
裴锦箬见状,不由笑道,“未免太麻烦小江公公了。”
“不麻烦不麻烦,世子夫人如今金贵着,若是着了凉,陛下和皇后娘娘定会责罚奴才伺候不周的。”
裴锦箬目下微闪,便也不再推辞,安心坐了下来。
御书房内,却是一片静寂。
良久,永和帝才抬头望向燕崇,眉眼间,含着藏也藏不住的疲惫,目光从他清瘦了许多的面容上滑过,转而落在了他拖着的那条腿上,叹息一声道,“先坐吧!”
燕崇谢了恩,杵着拐杖,一瘸一拐走到了御案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腿伤很严重吗?”永和帝关切问道。
“看过了,说是拖得时间太长,怕是要重新正骨。”自然没有他与裴锦箬说的重新敲断那般严重,却也定会吃番苦头的。
“你呀你,真是胆大妄为,怎么就能想到跑到北都城去?太危险了,瞧瞧,这一身的伤……”永和帝习惯性地数落起来,这是这么多年来,他们舅甥之间的常态。
一个乐意说,一个也乐意听着。
可是,到底是不同了。
说了那么两句,永和帝沉默下来,望着同样沉默的燕崇,一时间,气氛有些凝滞。
早前裴锦箬被掳,永和帝和靖安侯袖手旁观,哪怕是为了他,他想必也是存了心结。毕竟,他有多么看重裴氏,他们都看在眼里。
加上后来晟哥儿的事儿,靖安侯的事儿,还有……叶准的死。
这最后一桩,才是也许永远也打不开的结了。
永和帝心思电转,目中已是转过千般思绪,不再粉饰太平地故作一切如常,哑着嗓道,“朕对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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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7章 求退
这一句对不住里,包含了太多。
燕崇目下闪闪,拱手道,“陛下言重了,晙时都明白,陛下也是情非得已。时至今日,不过多是造化弄人罢了。”
虽说如此,可他却唤的……陛下,这么多年,他何时这般规矩过?尤其是这御书房中,就只他们舅甥二人的此时?
永和帝苦笑了一下,“靖安侯的伤势总算是稳定了下来,朕已是问过冯院首,小心点儿挪动没有问题,燕峑也来请过旨,若是果真觉着在宫中多有不便,你们将他接出宫去也可,朕会让冯院首时时过去看顾,若是不放心,庄老也可以先行回靖安侯府去。”
燕崇转头望向永和帝,目光中闪烁着点点幽光,“有冯院首时时看顾着就够了,我师父,便让他留在宫里吧!陛下的身子,也要时刻注意才是。”
一别数月,却好似已隔世经年。
他瘦了许多,断了一条腿,浑身上下都是伤,就连心上也不少。
而永和帝又好到哪里去呢?他离开时,尚是春秋鼎盛的模样,可回来时,却已满面沧桑,就连鬓边也平添了多少霜色?
他以天下为局,却也将自己献于了棋局,如今,大梁内忧外患皆解,可他自己,付出的却不止两个儿子,还有自己的健康,乃至寿元。
永和帝自然听出了燕崇话语中的关切,神色间多了两分动容。
只是,还不及多想,却见燕崇居然丢开了手里的拐杖,从椅子上滑下来,伏跪在了地上。
这是要做什么?永和帝几乎脱口问出,但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他想做什么?自己又哪里猜不到呢?
果真,燕崇跪下之后,便是道,“陛下仁厚,燕崇不才,有两桩事,要求陛下宽恩。”
永和帝默了默,终究知道无力回天,闭了闭眼,才沉声应道,“说。”
这样的结果倒是早在燕崇意料之中,因而,他神色不变,仍然沉定从容地道,“臣知道,之前大梁乱相多与叶准有关,可他如今已死,死者为大,还请陛下大人大量,将他的尸身发还,也好让他早日入土为安。”
人都死了,永和帝自然也不会再为难,何况,他更在意的是方才燕崇话中的泾渭分明,他还是燕崇,叶准,也还是叶准。
有些事情,永远不会翻出来,也没有必要再翻出来。
永和帝似叹息了一声,应道,“准。”
“谢陛下。”燕崇重重一个响头磕在地上。
他的腿本就伤着,这样跪着,有些受不住,脸色,便有些发白。
只神色却还是没有半分变化,仍是坚稳从容。
“第二桩呢?”永和帝紧盯着他,沉声问道。
燕崇顿了顿,才直起身道,“臣伤了腿,哪怕医好了,怕也是会落下残缺,往后,怕是再也无法驰骋沙场,为国尽忠,还请陛下宽恩,改立燕峑为世子,以全我靖安侯府两代忠名。”说着,便又是一个俯身,以额抵地。
御书房里,很安静,太安静了。
这安静,让裴锦箬很是不安,坐在檐下,不时地伸长脖子往那处眺看。
也数不清看了多少回了,却还是没有半点儿动静。
裴锦箬很清楚,叶准虽然是为救晟哥儿才坠下了城墙,但他的死,从他身份被揭穿,又从御书房中安然踏出的那一刻,便已注定。
他是为了他们,为了她和燕崇,还有晟哥儿,和她腹中孩子才死的。
他用他的死,跟永和帝达成了某种共识。
如今,他死了,按理,他们不会有事。
可是,裴锦箬心里却始终没有办法安定。从前,她并未将永和帝当成一个纯粹的帝王来看,反倒更多将他当成了一个长辈。
可是,后来她才知道,君心难测这句话,并未有半点儿不实之处。
永和帝究竟会如何,她是真不知道。还有燕崇的性子,他因着之前的事,还有叶准的死,心里郁愤难抒,若是行止间带出些来,惹恼了陛下,那……
虽然她是生死不惧,也打定了主意,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总归他们一家人在一处,她同他一道面对便是。
可是……手轻轻抚在微微隆起的腹间,她双眸微黯。
若能好好地活,谁又真正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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