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第687章


梦这样漫长,萧阮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直醒不过来。
始平王的军帐中,昭熙的头颅与始平王的血终结了这一切。
那个少年踏着灯影走向她,他说:“三娘应该自己去砍下元昭叙的头颅,以慰王爷世子在天之灵!”
萧阮想不到那个军汉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他想也许他对于华阳,比他知道得要多,要深。虽然他才是她的夫君,前世今生都是。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也没有见过华阳这样的刚烈。
他记忆里的华阳太静了,也许她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讨他喜欢,就只能一点一点静下去,静得让人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他以为她不如贺兰袖活色生香。
但或者,只是她的光彩,从未绽放过在他的眼睛里。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在月光下,他的箭尖垂下去,他说:“要活着,你答应我!”
如果要死,她只能死在他的手里。
那是一个诅咒……萧阮想,因为这里,距这里三百里的永平镇,苏卿染正日夜兼程朝着那个地方奔去,她会死在那里,她会死在他的手里——就像他此时的誓言。
他听见流水滔滔,他看见他们并骑而去,他的发妻,他的前世今生,他说过的从头来过,至于此,都成泡影。
零落一地的不是月光,是所有他想过的美好的未来,他想过春天的花,秋天的落叶,冬夜里的白雪茫茫,所有想要与她分享,与她共度的一切。
他弯下腰去,大声咳嗽起来,他要醒来、他要醒来!他要阻止这一切!就在这里,就在距离这里三百里的地方,永平镇,华阳的殒命之地!是,他恨她,他恨她跟了别的男人,恨她让他姓氏蒙羞,但是不——
也许并不是那样——
她不是他记忆中的华阳,她不再是一个名字,不再是一个令他厌恶的存在,她是那个肯为他拼命的少女,是一段曾为他落泪的记忆,她是洛阳的春天里,洛阳的暮色里,向他伸出的一双手。
他们错过了这许多的时间,这许多的机会。
但是还早!他还来得及阻止这一切!他还可以再见到她,也许并不是梦中轻盈和欢喜的少女,也许她早已经爱上那个荒郊野树一般肆意明亮的少年,但是也许、也许他们还能有余生。
只要他能醒来!
只要他能赶到永平镇!

萧阮在半夜里醒来,天色漆黑,有星子迅速地滑过去,太快了,快到他来不及捕捉那瞬间的光芒。
他恍惚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梦到华阳了。
奇怪,怎么会梦到她。
梦到他住过的宋王府,她站在石阶上,穿着红衣,檐下有灯,灯光柔软地覆在她的衣袖上,他看不清楚她的眉目,只是心里不安。她让他觉得不安,像是握在手里的鱼,就要脱钩而去。
也许不该让她死。
萧阮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有一丝丝的柔软,柔软得就像是春光。
也许不该让她死,他应该还会有别的机会,离间洛阳的君臣;他也许会有别的办法,让苏家知难而退……总会有的,也许他该让她活着,让她活着抵达金陵,他想见她,他忽然想再见一次那个面目模糊的女子。
已经过去十年了,她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还会……她还会像从前一样天真吗?他不知道。也许不会了。毕竟是在后宅里厮杀过的女人,应该学会了口蜜腹剑,也许还会讨人喜欢了,也许……金陵宫里这么大,不会容不下一个元嘉语。
萧阮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也许就只是心血来潮。提了笔要拟手令,忽然眉睫一动:“什么事?”
“苏贵嫔回来了。”底下人说。
萧阮一怔,笔尖直直落下去,污了纸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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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4。失眠之夜
嘉语翻了个身。
周乐问:“还是睡不着?”
嘉语“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你说我是不是……去宝光寺里住上一阵子。”
暗夜里“噗嗤”一下笑了。
嘉语便有些恼:“还笑!”
“是是是不笑了。”一只手臂横过来; 将她揽进怀里; “……就这么怕?”
“嗯。”
周乐用额头碰了碰她。
“我昨晚……我这几晚老做梦。”
“梦见你阿兄了?”
嘉语叹了口气:“梦见我阿爷了。”
周乐的手紧了一紧。始平王刚刚遇害的时候,他把嘉语从豫州带去秦州; 那一路她就是不断地噩梦; 半夏毕竟不习惯急行军; 体力不支的时候就是他守着她,他记得她那时候满头大汗醒来的样子。
却笑道:“岳父大人一定是骂我了。”
嘉语睁着眼睛看帐顶,微光从外头漏进来:“阿爷问我哥哥呢?”
周乐微松了口气,说道:“你阿兄虽然走得远; 日子却过得滋润; 便是岳父大人; 也该不会怪罪才对。”
——天统六年收回长安之后; 柔然便不再构成威胁,西域商路畅通; 昭熙的消息陆陆续续传回来,他们一行人虽然扮作商贾,护卫可是实打实的精兵,这一路过去,倒是添了许多传奇佳话。
嘉语道:“我说哥哥很好,阿爷又问我; 那三郎呢?”
周乐心道昭询那么个熊崽子; 要不是有三娘和阿言; 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岳父大人真真怪不得他。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嘉语低声道。
外头看她风光无限,从前长公主,如今元皇后。然而她到底是元家的女儿。周乐走这最后一步,固然得她默许,但是暗夜里她也问过自己无数次,如果父亲仍在,如果兄长归来,她该如何面对?
周乐亲了亲她的眉目:“篡位的是我,你让岳父大人来问我好了。”
“你……你能怎么回答?”
“阿兄远走,三郎失德,你我一手一脚打来的天下,你我不上位,却让给谁来?难道让给那些在岳父大人遇害之后和伪帝亲亲热热的宗室?他们和岳父大人什么关系?我虽然不姓元,到底是半子。”
“冬生也是他老人家的骨血不是?”周乐又道。
嘉语转头看了他片刻。她初见他,他手长脚长地靠在车厢上,天光日暖,他的眉目生动得好看;到如今廿年过去,光影都凝住,像是浓墨重彩作了一幅画——却又与萧阮的清逸出尘不同。
如今竟是一国之君了。嘉语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她伸手去,细细抚他的脸。他总是这样理直气壮。
“总之,都推给我就好了。”周乐龇牙笑了一下。
嘉语不作声。
“你要是去宝光寺……”周乐伏身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嘉语好笑又好气:“又胡说!佛门重地——”
“不是有欢喜佛?”
嘉语推了他一下:“越说越不像了——明儿还有早朝呢。”实则这个时辰了,她原不该拿这些琐事扰他。
周乐不理她,他这会儿忙得很。
到五更天,外头叫起。
周乐磨磨蹭蹭不肯起来。嘉语笑吟吟羞他:“这才几年就倦怠了,朝也不想上了,要再多几年……”
“再多几年怎样?”周乐哼了一声。
嘉语原是想笑话他“再多几年就昏君了”,这时候晨曦的柔光打在他湿漉漉的眼睛里,到底不能出口,就只亲了亲他,低声道:“好人,你快去罢,不然他们骂我奸妃祸水,迷惑天子……”
那人却正色道:“三娘这话就不对了!”
“哪里不对?”天未明,夜未央,嘉语听见自己的声音软得出奇。
“要说祸水,怎么都说不到三娘身上——”
“我本来就不是!”嘉语理直气壮。
“那当然、三娘当然不是,三娘也就是毁了伪帝天下,也就是让尚书令至今绝口不提婚事,让对面那位——三娘听说了么,姓苏的那位像是认命了,今年年初,主动带头,给你上了尊号。”
嘉语:……
李愔这桩婚事谁都不会当真,但是对面——这个傻子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闹一次。
偏偏她无从抵赖。
心思一转,不由冷笑道:“纵我是祸水,那周郎呢?”
“我自然也是!”周乐道,“若非我祸水,怎么能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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