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鹿-湮菲》湮菲-第236章


即恒没有听清,正自心乱间就见她上前握住刀柄毫不犹豫地拔了出来。那伤口本已不再流血,却因刀刃骤出而令原本受阻的血脉畅通,一时间又有大汩鲜血喷涌而出。即恒忍不住痛呼了一声,他已将体力与精神力消耗殆尽,实在难忍更多的折磨哪怕分毫。
和瑾不知所措,她本试图将即恒放下来,然而这下她更不敢去拔那两颗钉子。可是就这么放任他被钉在刑架上,又于心难忍,焦虑悲伤至极,兀自痛哭起来。
这回轮到即恒伤脑筋,他只剩一只手被钉住,身体已没有倚靠,只能摇摇欲坠挨着刑架站稳,可伸手去拔显然既不够距离也不够力气。这下子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他无奈之余甚至想让和瑾帮他把那柄匕首照原样插回去。
和瑾并没有顾虑到他的尴尬境地,大滴大滴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出眼眶,她狼狈地抹去,却挡不住第二波涌出。她从来不是那么爱哭的女子,至少即恒的印象里不是。可是面前这个难以控制自己的悲痛,乃至连眼泪都控制不住的少女就是那个他心心念念有负痴恋的和瑾。
她的确已经从一个恪守武道尊严的六公主,彻底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子,因为一次伤心透顶的爱恋。
即恒沉默了下来,尽管到此为止,他们并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可沉默却是层层深度各有不同,一层深过一层,等到了最深层境界,那自是消陨之时。即恒觉得必须说点什么缓解这份沉默的压抑,他张了张口,又不知从何说起。
和瑾抹掉了最后一波眼泪,那双水雾朦胧的眼睛像被洗净的湖面,透着湖底深处泛出的光泽。她凝着即恒的眼睛,即恒不知道自己的眼睛现在是什么样子,他已磨练过这许多年,磨练到身体的每一处肌肉都能挥发自如,唯独这双眼睛总是不大听话,将他想要埋藏的情绪都泄露无遗。
从小时候起每一个人见到他的人第一句话都会说:这孩子长得真像人类啊。而在人类堆里混得久了,有时连他自己都会忘了自己本来的面目,只有这双眼睛会在他冲动的时候尽忠职守地提醒着他——即恒到底是谁,他的身上留着谁人的血。
“这就是你不肯告诉我的真相吗?”和瑾喃喃地问,儒音里还带着几分未退的哭音,“因为你不是人类?”
即恒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点头说是,但这并不是全部;说不是,但这又的确是。他只好选择了沉默。
和瑾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告诉了她答案。她先是怔住,亲眼从他口中得知真相仍然对她有一丝打击,但随后便又是沉默。
说来他们的确默契,就连沉默都如此默契。但最终打破沉默的依然是和瑾,她抬起眼,像下了某种决心,整双眼睛里都闪着熠熠的光辉。她上前一步,迎着即恒的目光坚定地说:“我不介意。我不介意你是人是妖,是神是鬼。我爱的只是你——那你介意我什么?”
即恒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话,他睁大了眼睛望着和瑾,似在她含水的眼睛里找到一丝苟求的痛苦。
然而没有。她是真心如此认为。
“你介意我什么?我能改,我就去改。”和瑾诚恳地说,这话她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她为什么总是不长记性。
改了,又能如何。全都让他喜欢了,又能如何。
“你要我说实话吗?”他艰难出声,声音却有着自己都没想到的冷。
和瑾紧张地攥紧了衣裙,咬着苍白的唇点了点头,犹如听候判决。
是了,这个问题他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回答过她,无怪乎她一遍一遍地问。那么现在他就告诉她吧,如实地告诉她吧。
“我介意你是人类。”
和瑾睁大的瞳孔光芒凝滞,即恒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我更介意你是皇族。你可曾知道,我的族人是被皇族害死的,而我的家人也是在年复一年的追杀中断送了性命。我的一切悲惨都源自于你身上的血脉。那些逼死我族人和家人的,正是你的先祖——你的身上流着他们一样的血,甚至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的你。”
你教我……如何能够不恨你,如何能够去爱你……
终于还是跟她挑明了,这些话在他心里堵了那么久,从来不曾这么完整地被理顺过。即恒说完以后,连自己都感到释然。然而全盘的托出却并没有带来多少轻松的感觉,一种浓烈到几乎呼吸不过来的空虚填满了内心的空缺。那处空缺留着她的位置。
和瑾完全懵了,不知道要怎么回答,甚至不知道怎么去接受。她喃喃地,想说那不是真的,不可能。
可这是真的,千真万确。
她踉跄地向后退了一步,差点跌倒在地。即恒没有想要去扶她,今夜一役让他的心冷了下去,反而是内心压制的什么东西活了过来。也许陛下说的没错,他只是一只嗜血的、冰冷的兽。
结果到最终,他依然是陛下计划中的压轴一笔。
☆、初心不再
人走楼空后的囚室格外冷清,牢外人影与火光规律地移动着,不知此时已到了什么时辰,外面还有哪些人蛰伏。即恒倚靠在刑架上,汗水带走了体温,也带走了纷乱的思绪。他怔怔地望着那只失去知觉的左腕,试着动一动手指,并没有什么知觉自指尖传递回来,但那五根指头的确在他意念闪过片刻后动了两下。
就像几根长在木桩上的小枯枝,他想让它们动两下,它们就不情愿地动了两下。即恒抬起伤痕累累的右手欲拔去钉在木桩上的铁钉,然而手一过就因失去平衡而身体摇晃起来。晃动中铁钉拉扯着肌肉,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失落,颓丧,伤心,无助……他发出一声喑哑的嘶吼,想要靠蛮力将手拔。出来,可全身早已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再继续折腾不过是自虐罢了。
新裂的伤口滴血在地,落在干涸发暗的血洼上,增添一抹新鲜的血艳之色,在昏黄火光下轻轻荡起一层涟漪。一条蛇信沿边嘶嘶吐出,在血洼上啜了几口,好像不太满意这个味道,那张蛇脸上露出一个皱眉头的表情来。小蛇娘仰起头眨了眨眼皮催促:“主人,快说啊。以血为盟,收我为仆,等我有了人身马上就救你出来。”
即恒火气正盛,冷冷地睨着它:“刚才我被虐的时候你在哪?”
小蛇娘心虚地移开目光,缩了缩脖子小声地辩解:“那个啊……我我我突然想起来对方人多势众,万一慌乱中把我一脚踩死了岂不是很冤枉……主人这么神通广大一定不会有事的……”
它悄悄地没了声息,一双圆溜溜的小眼睛抬起小心翼翼地觑着即恒:“主人不要生气嘛……人家力小势微,那个男人身上好重的戾气,他一进门我就知道不好,真的太可怕了……”它又抬起眼看了看即恒,见即恒不搭理它,蛇尾一点跃上他膝盖,一溜烟爬到他肩膀上。
“主人,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方才我夜观天象便知今夜有血光之灾,你那个心上人恐怕自身都难保。不如由我代劳去追她回来,以免她再落入虎口。上天有好生之德,有情人……”
“够了。”即恒本极度不耐喝止它,可转念一想又发觉小蛇娘所言有理,陛下动了真怒,和瑾回宫后还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惩戒。那个男人一旦撕破了脸,什么都做得出。
“你真的能追上她?”
小蛇娘精明的眼珠如夜空中的两盏明星,扭着身子惬意地吐信子:“我尽量。我若成功主人可愿意收我为仆?”
即恒低头看着它殷切的目光,心想当真收了它,这个仆人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请动,便留了个心眼说:“你若能做到,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小蛇娘脸上顿时升起欣喜之色,不待它跳起来庆祝,即恒又补充道:“前提是你先做到,我对你至今为止的表现很没有信心。”
小蛇娘扭扭蛇腰,不满地抗议:“万一我做到了,可你却死了呢?”
“我不会死。”即恒正色道,“我不会就这么死的。”
他的神情少见的认真,小蛇娘凝着他沉思了半晌,忽然喃喃道:“……真像。”
即恒一怔:“像谁。”
“不知道像谁。”小蛇娘摇摇头,声音竟透出一丝寂寞的叹息,“也许是我的宿主认识的人。”
它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连它自己都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它所记住的只是那一份浓烈的思念。
即恒却清楚那个人是谁。美浓姬记忆里追忆的那个人无论何时都认真到几乎病态,然而正是那份认真的执着才会吸引另一个相似的灵魂。小蛇娘或许正是美浓姬少女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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