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第132章


正想着,明间的门槛上突然“噼啪”响了一声,像是什么人摔了一跤。
接着便传来梁安的声音:“大阿哥,哎哟,您仔细磕……”
“嘘……别吵着和娘娘,嘶……”
人声虽然压得小,还是没能忍住口中吃痛的声音。
皇帝顺着声音,偏头明间那边看去。恒卓佝偻的影子投在地上,似正要撩裤腿儿来查看。
皇帝掐着书壳,犹豫了一阵,终于是问出声来。
“恒卓,摔哪儿了?”
门前的孩子显然被这一问给问愣了。
他长到这么大,皇帝对他喝斥不少,但何曾这样问过他。
想着,他忙在地罩前回道:“回……皇阿玛,儿臣没……事。”
“哦……。”
皇帝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不自在,哦完这一声,竟伸手抓了抓耳。
忽听见身旁的人笑了一声。
皇帝一怔,忙把平时那张寡脸重新挂起来。
“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不过都听见了。”
她抬眼望着他笑。
皇帝被她这副笑容整得没了脾气,顺手拿册子挡了脸。
“你想笑就笑吧。”
王疏月掰下他挡着脸上的书。
“终于像个爹了……”
***
十二月初。京郊附近下了一场大雪。因为地震而倒塌的房屋还来不及修复,又遭大寒,从直隶到三河一带受灾极其严重。那时的文人笃信“天人感应”的一套说辞,皇帝登基的第四年,先是地震,又是寒灾,钦天监抓破了脑袋为皇帝想说辞,却快不过宗亲和八旗旗主的口舌。
十二月底,地震后蔓延的时疫之症,因为大雪的缘故,暂时被按压了下楼来。
皇帝下旨:“发内帑银十万两,酌情发放。”帑银就是大内国库中的银子,动用国库储备,皇帝对地方上赈灾事项下了狠心。八旗大族虽大多不肯出钱,但是不敢在皇帝面前臊脸,皇帝都掏了,他们能有什么说辞,不情愿也得掏拿。
然而,背地里却由此传出了些难听的声音。
这日,皇后正抱着大阿哥在御花园的浮碧亭上看鱼。
到了冬季,连鱼都是懒懒的,撒上食子儿都懒怠动弹。对面静静的水面儿上突然落下一个清瘦的影子,皇后抬起头,却见孙淼领着南府的陈小楼走过来。
“陈小楼来给娘娘请安。”
皇后拉起襁褓,将大阿哥搂入怀中。“今日本宫没有传戏,你进宫来做什么。”
陈小楼道:“昨日在醇亲王府唱过堂会,其间一出新打的戏。福晋觉得好,送进宫里,太后娘娘看了戏文,也觉得有意思,传我伺候了一场。她老人家想着,这是出好戏,娘娘也该听听。”
大阿哥不知是认生还是怕冷,此时竟在皇后怀中哭闹起来。
皇后忙命奶娘来将他抱下去哄着。
“你也是大胆了,本宫不传召,竟也敢私来。”
陈小楼笑了笑,屈膝跪下,朝着皇后拜了拜,“陈小楼又做不得外庙(这个指京城戏班的一个联合组织)的戏首,名声,前途都是宫里主子们赏赐的。您乐的时候,小楼来凑您的乐,您苦的时候,小楼也要体贴主子的心意。”
紫禁城外的风流姿态入眼,竟令她有些惶恐。
皇后退了一步。
“说吧。什么戏。”
“戏文简单,说天降异象,主……翊坤宫的新贵主子不吉。”
皇后一怔。
“什么意思。”
“就是小楼所说的,字面儿上的意思。娘娘,如今直隶一带都传遍了,那位汉人出身的娘娘,刚封了皇贵妃,直隶就遭此大劫,接着又逢雪灾难,可不是天人感应,应在那位娘娘身上了吗?”
“你说这话是要割舌头的!应在她身上,就是应在皇上身上,这是大不敬的话,你竟然还敢鹦鹉学舌,学到本宫的耳中!”
面前的男子,伏下身去,那清瘦的肩膀哪怕遮在厚重的毡斗篷里,也能被勒出风流的线条来。他腰榻得低,姿态卑微,声音却毫无惧意。
“我也是想着娘娘的处境,才说这些跟您听,娘娘若为此,让南府处置了我,那小楼,也就没心肠了。”
第100章 渔父引(四)
雪光盲了皇后的眼,她不得已低头闭眼。然而眼前却还是一片耀眼的雪白,空落落的。
“你走吧。”
“小楼来了,娘娘不肯听小楼唱一段?”
“天寒地冻,你能唱得了什么。”
“为了伺候娘娘,便是天寒地冻也要割开了嗓子,让里头淌出血来润了喉咙,也要伺候娘娘尽兴。”
他是唱惯了戏的,那口中没有限,混乱胡说,把什么割喉淌血的话生生地说出口,那清亮婉转的话声,似曲指成扣,在皇后端雅的面门上,荒唐敲打一般。
孙淼看了自家的主子一眼,觉得这话甚不妥,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妥。正要开口劝皇后回宫,却听皇后道:“你前日在怡情舒史里唱的那出是什么,其中有一句: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陈小楼抬起头,仍塌腰跪着。
“《春闺梦》(这个戏是程派的戏,大约在193X年出品,这里借用,不要考证了啊。)唱段,新婚三日即与郎君分别的张氏,因思夫心切,梦见丈夫回来,在梦中与丈夫相会。后面是: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家中这肠断的人。”
“唱这一段吧。唱完就拖下去打二十竹杖。”
孙淼闻言一怔。
“娘娘,这……”
皇后没有应孙淼的话,只低头看着陈小楼。
“知道为何?”
陈小楼将身子伏低,唱惯了青衣的人,举手投足之间皆有一段病弱风流。
“知道,小楼不配忧娘娘之所忧,只配呕心吐血,讨主子娘娘的欢。”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纤细的手指触到皇后金鞋。牡丹绣纹衬出那只手有别于男子的苍白细腻,皇后猛地又往后退一步。那只手失了倚靠,就落在了地上,轻轻捏成了拳。
“娘娘开心,打死小楼也该。”
皇后闻话,眼眶莫名一红。但心里却是又气又恨。
她不肯再说话,转身往浮碧亭中走去。
漏冬的寒雁扑腾着翅膀落在水间,水中的枯荷像经过一场大火得焚烧一般,显出灰烬的颜色来。
陈小楼在雪风里挣扎出了腔调。没有丝竹管弦做配,缠绵婉转全现于他那副嗓子里。他没有起身,跪唱《春闺梦》中张氏思郎的那一段唱词。
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
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独自行。
可曾身体蒙伤损,是否风烟屡受惊。
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
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薰笼坐到明。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
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
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家中这肠断的人。
毕竟男儿多薄悻,误人两字是功名。
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
皇后沉默地坐在亭中。
枯树枝头落而未化的霜雪,伴着他的声音,一抔一抔地落下来。孙淼立在皇后身旁,眼见着皇后眼中氤氲出水光,婉如明月入寒水,竟有凄惶之感。
陈小楼唱完最后一句,余韵浮于水上。两三只寒鸦突然惊飞而起,串入无云的天幕之中去了。
皇后仍坐在亭中,静默不肯出声。
孙淼弯腰在她耳边轻唤了一声:“娘娘,唱完了,眼见要下雪了。咱们回宫吧。”
皇后笑了笑,低头看了一眼仍然跪在亭外的人。
“去养心殿。本宫要请见皇上。”
“娘娘,要不要问一问张得通,这个时辰,皇上怕是在议事。”
“无妨,本宫候着。”
说完,她起身往亭下走去,一面走,一面道:“传杆子,打吧。”
有人敢给,但未必配给。
捧心呕血讨她一笑。无论他是真情,还是希图名利而不要命的撩拨,这种事只有陈小楼那样卑微的戏子会做,皇帝那个人,连她的眼泪都不在乎,别说太平岁月里,稀疏平常的笑容了。
皇后觉得有些讽刺,断绝情爱念想之后,反而变成了“怕有渔人来问津”的模样。好像除了皇帝以外,其余的人的爱慕,都是对她的冒犯和亵渎。久而久之,她自己的竟然也有些不明白,她究竟是执念皇帝这个人,还是执念皇后这个称谓。
她一面想,一面抬头看向远路。
阴郁在云层里的雪已经下了起来,白茫茫地遮蔽她的视线,只有养心殿的黄琉璃瓦歇山顶破大片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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