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受长生》第98章


周涣知道,他想立一块碑,没有资格。
两片鸦羽从树梢缓缓飘落,黑鸦扑腾翅膀,下一刻已经驻足坟尖,用一双圆溜溜黑漆漆的眼珠子打量母子。
月亮西下,这时从岗下漂来两条影子,确切来说是两个人——钟家庄、程家庄的两位村长。
二人相互搀扶爬上高岗,母子俩对二位村长行礼,钟村长快步上前扶住母子道:“你们是从风最亲近的人,老朽担不起你们的礼!”言语里是对钟从风一家毕恭毕敬。
周涣心道:这家子在这里受尽唾骂,但村子还是待他们好的。
边陲的夜与雪水般冷,老鸦凄切,更叫人触景伤情。两个老人安慰她节哀顺变。
钟娘子怜爱地望着钟聪:“聪儿才半大点儿,我自然懂得坚强的道理,会将他养大,让他成才。”
钟村长道:“你一个弱质女子独自抚养钟聪难免碰壁,若遇困难老朽定竭力扶助,两家村子的人也会给予帮助。”
这俩村子倒是团结,村长不介意钟从风的罪行,亦不惧官府施压与流言蜚语,接纳钟家孤儿寡母,起头表率互帮互助,勇气和凝固力可佳。
不过这段对话却叫人听得云里雾里,他不禁奇怪,两位村长对钟娘子和钟聪既怜悯又疼惜,而且一开始想来帮他们殓葬钟从风,对钟从风的恶行倒是不怎么关心,甚至完全不介意。
随后过了六日。这六日没发生什么重要之事,幻境自动走马观花地快速拉进。
这几天,王土、张长屡屡找“李木”随他们出去,周涣起先秉持着看看还有什么花样跟着出去,发现不过是小流氓欺压百姓、调戏民女、欺负同学、使唤小弟的纯粹恶劣行径,有时还会让周涣执行。
这群小流氓不过十二三岁,人小却浑,胡天胡地,与自己和师兄小时候比起来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后面几天二人的小弟们再邀请时便以夫子看得严为由搪塞推阻。而这推辞也就导致后来王土、张长与李木的打架。
小弟们将话原封不动汇报给王土。此时二人正倚在巷口,他们刚从一个饿得要死的老叫花子那抢了半个馊馒头,馊馒头丢给狗狗都不吃,也不知那老叫花子怎么连这都捡,还张着牙都掉光的嘴咿啊乱叫手舞足蹈,被他踢断了根肋骨就躬着身体可怜兮兮地爬走了,太滑稽了。
王土人不大却很有领导风范,骂人也是一套一套的,不然也不会当小流氓们的老大,听完汇报冷冷笑道:“这种话也就骗骗你们这种狗脑子,他要干/你娘你是不是主动敲晕你娘送上去?李木平时逃学最积极,这种时候居然会听那老匹夫的话?”
“老大,其实这也不是不可能,我听说他最近和钟聪玩得好,说不定受人家好学生的洗礼,觉悟了,瞧不起咱们!”张长道。
王土的眼珠在眼皮下转动。张长添油加醋:“菜市口那天你找他他没支会你的事你忘了?平时他拍马屁拍得最狠了,这几天跟吃错了药似的!”
确实有这么回事,他心大还以为是太热闹给挤开的。王土决定跟李木好好谈谈,走出去两步奚落道:“你也别大哥笑二哥,李木马屁拍起来没你熟练。”
张长嘿嘿一笑,跟上他走了。
于是,正收拾书囊的周涣的桌子被敲了敲,王土抱胸睥睨他,眼神冷冰冰的:“放学别走。”
周涣:“……”
第84章 暴(3)
夜风稀疏,周涣来到约定地点,但还没走近,一顿拳打脚踢之声、少年的闷哼声、咒骂声被夜风透过婆桫树影送来。
“嘴还挺硬,不是最会叫吗,叫啊!跟你爹被砍头时一样叫啊!”
“叫啊!平时不是挺神气的,这时候哑巴了?”
“啧啧啧,还穿着孝服呢,嘁也不看看你爹那模样配不配被穿孝服,我就要让孝服变脏,让你穿着脏孝服送你爹!”
钟聪咬紧牙关只字未发,似乎哮喘复发。王土深吸两口气挥一挥手,小弟们下脚更狠。
周涣猛然冲过去想护住钟聪,然而被小弟架住胳膊甩开,王土用嘲讽的眼神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终于来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很久没见到你有些想你了,所以叙叙旧。”
周涣道:“白天读书不是就能见到?而且我不是说了吗,夫子管得严,没空跟你们出去。”
“我看不是没空,是没心吧?跟钟叽歪相处久了心也变了,觉得我们几个是流氓地痞不愿来往了。”张长添油加醋。
周涣摊手道:“爱信不信,要不你帮我抄十遍《千字文》试试。”
王土震怒:“抄你/娘/个/逼,你娘是跟狗洞房了生了你个孬种吧!”
王土是乡间僻壤出生的小流氓,平时结交些狐朋狗友四处祸害,什么肮脏下流的话说不出来。饶是周涣素质再高亦变了脸色捏紧拳头。
王土揪住他的领子:“究竟是夫子逼你还是自己不想跟着,再给你一次机会!”
周涣扳上那双手,坦然道:“不想跟了,有什么问题?你这样的小流氓有什么脸强迫人家跟着你呀?”
惊讶,错愕,质疑,愤怒,众多颜色在脸上精彩纷呈。
“狗娘养的……”王土咬牙。
周涣登时麻了半张脸,一时愣住,揉了揉额头看着罪魁祸首。
脾气好不代表软包子,下一刻王土富贵的黑红脸蛋也落了一拳。
王土家境殷实,每一寸肌肉都是羊肉羊奶焊出来的,高大结实孔武有力,平时打小喽啰一拳一个眼冒金星。李木的身体也不错,农家孩子常年干农活,五大三粗力气不小,周涣乃修行之人,知道哪地方显伤不见疼哪些地方见疼不显伤,还有哪些地方又显疼又显伤,此刻全往最后者方向卯足了劲儿打。
二人打得难解难分天昏地暗,最后都挂了彩,第二天一瘸一拐地上学,周涣被罚站了。
反正挨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周涣大摇大摆地站在走道上。他罚站也不安生,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只见王土那厮在听课,张长时不时回头嘲笑,一旦对上他的目光便做鬼脸,最勤学苦练的钟聪没来。
他想起昨晚场景,钟聪哮喘复发哪些人仍拳打脚踢,鞋底的脏泥玷污了黄白的带孝麻衣,登时气不打一处来,结果表情太浮夸被张长举报课堂上龇牙咧嘴蔑视师威,被夫子甩戒尺警告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土墙大多掺了稻草蛋清糯米饭夯筑,这时的玩月野尚未经历窦靖夷时期的兵燹,墙面坚固耐劳,这么硬的墙却能插把尺子,夫子着实是个可造之材啊。
周涣这样想着,拔下戒尺,力气不够,又使劲拔了一下。随后,他手捧戒尺,朝夫子走去。
李木的失常让夫子大惊失色,山羊胡子颤抖:“李木你做什么?站住,没听见,老夫让你站住,造反了?”
周涣无辜地摆手:“没有没有没有,我看老师丢戒尺的功夫越来越好了,真可谓是炉火纯青,学生高山仰止,特双手奉上。夫子请。”
他马屁极了。夫子的山羊胡须又一颤抖,想起自己的失态,对上“李木”分外狗腿的笑容,冷冷地抽回戒尺,拍了拍下袍。
“你这小子什么时候改邪归正了,还学会用成语?”
周涣嘿嘿笑得堪比过年拿压岁钱的孩子,两只眼睛神采奕奕满是算计:“嘿嘿,学生只是突然醒悟,觉得自己以前的不学无术真是愧对父母,愧对夫子您的深切教诲。夫子啊,钟聪没来啊,他遇到什么事了?”
夫子抬起驻扎在书本中的眼,眼里满是你个混球何时如此关爱同学,冷哼道:“他请假了,你又想去招惹?门都没有!滚去继续站着,不到午饭不得坐下!”
师命不可违,周涣马不停蹄滚回去站着,一条腿酸了交换另一条腿支撑。学堂上的知识打他九岁便自学完了,那时候上课和众师兄们折蚂蚱玩,秋后考试前夕师兄们全哭爹喊娘求自己给份普世济人的小抄或者考场上接济一二。
那些佶屈聱牙的之乎者也听得他直打哈欠,百无聊赖地抠唆墙皮,回想昨晚。昨晚确实是场鏖战,他和王土谁都没打赢谁,王土边扯衣服便放话:“李木你他娘等着!”
他爬起来神气地说:“好啊!不出意外未来百年我都等着!”
随后小弟散了,二人各回各家。他把牛棚里的钉耙全拎出来摆门口和窗台下以防王土半夜寻爹娘麻烦。可昨晚那小子并没来偷袭,今天张聪没来上课。
张聪居然没来,怎么会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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