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夜话》第36章


这个道理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是完全正确的。因为中国的书画不同于西洋各国。西洋的水彩画和油画等,显然与西洋各民族的文字没有很多共同之点;而中国传统的绘画和书法,却有很相同之处,甚至于写中国字和画中国画,在用笔的方法上,简直如出一辙。
如果要列出举书画同源的例子,我们可以写成许多文章,还未必能够包括无遗。我生平看到的最值得注意的例子,只有两个。一个是宋代的苏东坡,另一个是明代的黄梨洲。东坡的例子将来有机会要详细谈论,现在只把黄梨洲的例子拿来谈谈。
人们都知道,黄梨洲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思想家,有许多人还读过他的《明夷待访录》等著作。但是,大概谁也不会想到黄梨洲还会画画。实际上,这证明有许多人对于这位大学者的才能,还是估计不足的。他怎么不会画画呢?他有广博的学问,著作很多,当然能写一手好字,懂得用笔、用墨的许多方法。当他见到客观的某些事物,特别引起他的注意,兴之所至,用笔墨把它们的形象勾划下来,这不就是一幅画吗?这比他写诗、写文章有时更不困难,他又为什么不可以偶尔做这种笔墨的游戏呢?
我很幸运地有机会看到黄梨洲的一幅画。那是他在清代康熙年间为老友祝寿而作的。画面上有大块的太湖石,周围有翠竹数丛,构成了这幅画的前景。在竹石的背后,耸立着苍松古柏,两株巨干、交错而上,构成了全画的主体。画的右上角空白处有“岁寒坚贞”四大字,另一行小字写道:“甲子寅春,吴中佩老兄丈年八窔矣,为作此图,以晋大齐之颂,兼致数月来惜别之怀。”下款书:“弟黄宗羲。”字迹一看就是黄宗羲亲笔所写。款字下边打着一颗他常用的方形朱文大印,与一般书画家印章的形式迥然不同。这就证明,他是一个著作家,平素不画画,偶然画成一幅,仍不脱著作家的面目。这从他的用笔方法上充分地表现了出来。
在这幅画面上,黄梨洲完全以写字的笔法作画。他勾勒树干、树皮、石头的轮廊等几乎都用草书飞白的笔法,画竹枝、松针和小草等则兼用篆书和行楷的笔法,有一些皴法和渲染之处稍稍变换着使用干笔和湿笔,而就整幅画用来说,用墨大部分是半干半湿的,表现出特别和谐的色调,首尾贯通一气。所谓书画同源的道理,从这幅画面上看得非常清楚。
但是,我们还不应该仅仅从作者使用笔墨的方法上去理解书画同源的道理。如果光是这样看问题,认识还只能停留在表面上。我们应该进一步从作者的思想倾向和学术修养方面,去认识作者在从事创作的时候和表现在作品中的思想内容。
那末,要进一步认识黄梨洲的这一幅画,我们就不能不了解黄梨洲的生平。黄梨洲是余姚人,名宗羲,字太冲,生于明代万历三十八年,即公元一六一○年。他的父亲是明代有名的学者黄尊素。尊素字真长,万历进士,天启年间当了御史,得罪了宦官魏忠贤那一伙人,被逮捕拷打致死。与黄尊素同时死难的还有杨涟、左光斗等十几个人。杀害他们的刽子手是魏忠贤的走狗许显纯。黄梨洲为了替他的父亲和同时死难的人们报仇,上书控诉魏忠贤阉党的罪状,并且自己在身上暗藏了一把长锥,要去刺杀许显纯。当时正好明代崇祯皇帝登极,将魏忠贤和许显纯等处死,对黄梨颇洲颇加赞扬,称之为“忠义孤儿”,并且让他回家奉养老母,努力治学,继续与阉党作斗争。不久清兵入关,明鲁王以黄梨洲为左佥都御史。他跟随鲁王失败以后,又回到故乡余姚,致力于著作。康熙年间有人荐他参修明史、举博学鸿词,他都拒绝了。到康熙三十四年,即公元一六九五年,他以八十六岁的高龄,与世长辞。
这幅画作于甲子,推算起来,恰恰是康熙二十三年,即公元一六八四年。当时黄梨洲七十四岁,正是他努力著作的年代。以他的生平遭遇和思想怀抱,画出“岁寒坚贞”的画面,乃是理所当然。这样的作品在风格上,和它的作者在性格上,简直完全融化在一起了。所谓书画同源应该以此为典型,因为这无论从艺术形式或者思想内容方面,都是真正同一的东西。
替《宝岛游记》更正
偶然看了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摄制的《宝岛游记》。它介绍了海南岛的风光,其中出现了一个画面:在海滨矗立着一块巨石,上面刻着“天涯”两个大字。这时候,影片解说员发出了宏亮的声音,说明这是宋朝苏东坡写。
这是可靠的吗?影片的编制人员是否确有根据做这个说明呢?我对这个说明表示怀疑。因为一眼望去,银幕上出现的“天涯”二字,完全不象苏东坡的字体。这两个字多么软弱无力啊!苏东坡的浑厚、浓郁、苍老、拙劲的笔墨特点,都到哪儿去了呢?
我不敢说对苏东坡有多少深刻的研究,尤其是同某些专家比较起来,深感自己的知识太少了。但是,在这个问题上,我觉得可以拿它作为一个例子,借以说明对于历史材料的调查研究,应该采取什么态度和方法。
据《宋史》《苏轼传》所载,苏东坡是在宋代哲宗绍圣四年五月“贬琼州别驾,居昌化”。这一年是公元一○九八年,东坡六十二岁。按《东坡先生年谱》记载,“东坡先生谪居儋耳,OE*家罗浮之下,独与幼子过,负担过海。……七月十三日至儋州。”《宋史》本传还描写了东坡到儋州以后的情形说:“昌化故儋耳地,非人所居,药饵皆无有。初僦居屋以居,有司犹谓不可。轼遂头地筑室。儋人运甓、畚土以助之。独与幼子过处,著书以为乐,时时从其父老游,若将终身。”当时筑屋三间,名为桄榔庵,东坡自己写了一篇铭文,其中说道:“东坡居士谪居儋耳,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摘叶书铭,以记其处。”当时他在《寄程儒书》中也说:“近与儿子结茆数椽居之,劳费不赀矣。赖十数学者助作,躬泥水之役。”又说:“新居在军城南,极湫隘。”这个地点,就在现今海南岛西北部的儋县那大镇附近。在东坡当年筑屋的旧址上,人们还可以看到清代所建的“东坡书院。”
从那时候起,苏东坡在儋耳住了四个年头,到他六十五岁的时候,才奉命移廉州,渡海北还,第二年就在常州逝世。前后在儋耳的四年间,东坡一直没有离开儋耳。这只要查阅一下东坡的年谱就能够知道。
年谱记载苏东坡六十二岁到儋耳的情形,前面已经说过了。第二年,据年谱载:“先生年六十三,在儋州。……九月四日游天庆观。……是年,吴子野来访先生,而先生以诗赠之,其序云:去岁与子野游逍遥堂,因往西山,叩罗浮道院,宿于西堂;今岁索居儋耳。”第三年,“先生六十四岁,在儋州。……上元夜,老书生数人相过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先生欣然从之。步城西,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沽纷然。归舍已三鼓矣。”第四年,“先生六十五岁,在儋州。……五月大赦,……有诏徒廉州,向西而解。六月过琼州,作惠通泉记。遂渡海。”
这就证明,苏东坡在贬谪到儋耳以后,并没有离开儋耳到别处去活动的记录。按照当时的情况看来,被谪到哪里,就只能在哪里,未经“有司”准许,是不敢随便乱跑的。因此,如果东坡从儋耳要到海岛的最南部去,当时必有记载,可是,我们却没有发现这样的记载。
而且,海南岛最南部是属于古崖州地区,苏东坡的谪所则在儋州,相去还有六百多里。在《儋州志》中充满了关于苏东坡的活动记录及其诗文;而在《崖州志》中却找不到苏东坡的事迹和作品。这也可以证明苏东坡没有到过崖州,因此,崖州海滨石刻“天涯”等字迹,显然是后人所书,决不是苏东坡写的。
更重要的是,在清代重修的《崖州志》卷二舆地中有一条记载:“下马岭,城东六十里,斜峙海湾,有一径可通行人。乱石碁布,潮长即不能往来,为州治东路第二重关隘,有汛驻防。麓有巨石,高二丈,雍正年间知州程哲刻天涯二大字于上,今通名此地为天涯。”这一段文字非常清楚地说明,“天涯”二大字是清代雍正年间知州程哲写的。那末,影片《宝岛游记》的说明当然是错误的了。
由此可以得出一条经验,今后凡是遇到这样的事情,务必要把具体的情节反复查考得清清楚楚,千万不要道听途说,就信以为真。尤其不应该想当然地把不可靠的材料乱作宣传。
水上菜园
你看见过浮在水面上的菜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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