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尾以续余生》第31章


儿子是炮仗性子,一点就燃,比牛倔,比鹰傲,更不懂与人相处。
女同学问他题目,会被说哭。男同学约他打球,他不理不睬。无论上什么课,都在做竞赛题,加之年纪又小,自然成了异类。
很凑巧,同一时间,异类成双,班上还有一只“水鬼”。
“水鬼”陈家桦,仿佛生来见不得光,座位旁的窗帘,晴天阴天下雨天,一律拉紧。他皮肤白,身杆瘦,又五官精巧,确实像只从水里沥出来的艳鬼。
可异类之间,也存在区别待遇的。作为学校的金苗子,没人敢动霍东迟,大多绕着走,唯恐传染上狂犬病。
而陈家桦,则是不可降解的垃圾,长年腐化发臭。有意或无意的,反正“众人拾柴火焰高”,都想将这“水鬼”,火化算了。
毕竟谁乐意呢,同学做鸡的母亲,睡遍班上一小半人的父亲,膈应得紧。
俩异类有时会被凑成一对,像是体育课练仰卧起坐之类。霍东迟压着陈家桦的脚,心不在焉,直到老师吹哨结束,他耸耸肩要松手,才看见:
瘫在垫子上,陈家桦微喘着气,发尖沾汗,校服上衣因为动作,撩上去了。
霍东迟第一次知道,原来男生的腰,可以比女孩子,还要白还要细。
75。
后来,姓陈的同学,开始到饼店买剩饼,甚至在“专属桌椅”上吃面。霍东迟虽口出恶言,但无甚实际行动,如同河鲀鱼,其势汹汹,却独独不会扎人。
坐在炭烧木八仙桌两端的少年们,日复一日,长着高个,可霍东迟因为年龄小,总比陈家桦要矮上几公分。
更令霍东迟如鲠在喉的是,高三第一次月考,陈家桦考了年级二十七,而B大预录的他排在两百名之后,按县重点高中的一本率,是半只脚飘在悬崖边上了。
原因很简单:他根本不是什么狗屁天才。
数学满分,理综凑合,可英语、语文只九十来分,且大多是靠蒙的。押宝在霍东迟身上,校长老师默许,他荒废数学以外的科目。可他最终拿不了金牌,进不了集训营,得不了保送名额。
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里,顶着所谓“神童”的标签长大,大人们都夸他“聪明”,他便信以为真,却没料到,在更大的地方里,自己其实连中庸都够不上。
伤仲永伤仲永,没有人想过,仲永可能压根不是天资消失,而是他,本来就只是普通人。
一个普通人,要付出多少,才能得到现在这枚cmo银牌?这又岂是一句“孩子聪明”,可以轻描淡写略过的。
做着做着完形填空,霍东迟又摔笔又捶桌面,额头贴的“恶人”咒纸,眼瞧是要浮光了。
将筷子横杆在鸡公碗面,陈家桦起身,端起干干净净的碗筷,路过时偷偷瞄几眼,而后低头盯地板,小声叨叨:“experience,可数是经历,不可数才是经验……”
霍东迟一怔,速即明白过来,呲牙道:“要你多嘴!”但仍是瞅瞅字典,“切”一声后,像只小兽一般,趴在那里,扒拉试卷,嘟嘟哝哝,念:“experience、e…x…p…e…r…i…e…n…c…e、experience……”
打后,陈家桦开始“偷运”英语作业,到店里来。霍东迟做,他也跟着做。霍东迟卡壳了,他便随嘴背几句知识点,或者直接摊开笔记本,任霍东迟偷看。
发现霍东迟小学基础打不好,音标记不牢,发音全凭感觉,他便又借来霍妈妈的mp3,一个个音录好,再转交给暴脾气的小东家。
在他看来,自己吃人家的饼,吃人家的面,是得了便宜,欠了恩情的。无论以何种形式,能还一点便是一点。更何况,霍东迟比自己小三岁,权当个色厉内荏的弟弟看待,反而可爱多了。
霍妈妈看出来,他俩相处得不错。儿子不仅没再扑腾,还突发奇想,说要学搓叉烧酥。以前霍妈妈觉着,儿子的手嘛,是拿笔吃饭的手,是未来数学家的手,是那谁谁华罗庚的手,所以从不用霍东迟沾阳春水。
然而,知子莫若母,等霍东迟学会之后,果然天天五点半起床,多烤了一炉叉烧酥。
这么多叉烧酥,是肯定卖不完了的,唯有便宜卖给陈家桦了。
事实上,街坊邻里也曾旁敲侧击,左不过老三句:母亲这么不知廉耻,儿子怕也是一丘之貉。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在小地方里,这是逃不出去的人,所信奉的亘古真理。
而霍妈妈,总笑笑说:“孩子而已,别这样说。我脑袋这么不灵光,不也生出东迟来嘛。”她很自豪,儿子能有出息。她更开心,儿子终于有了第一位朋友。
霍东迟的成绩慢慢在涨。如无意外,B大是稳了,可最悲不过空欢喜,偏偏就是如有意外了。
76。
父亲出轨,饼店内交媾。母亲自杀,医院里抢救。所有的事情,像是水猴,骤不可防,将在河边走的霍东迟,拖入水底。
坐在抢救室前的长椅上,霍东迟的手,蜷作爪状,松不下来了。他十五未到,第一次去ATM取钱,面对数字为零的余额,他才知道:父亲卷款逃了。
他的家没了……
妈妈开煤气自杀时,旁边的收音机还播着彭羚的《让我取暖》。他真想摇醒对方,问一句:“记得定情曲,怎么就不记得,你儿子还唱过《世上只有妈妈好》。”
霍东迟记得,他第一次去市里集训,便知道自己所谓的数学天赋,只是“江中无鱼,虾为大。”
霍妈妈问他:“儿子,在训练营还好吗?”他什么也没说,没说乡音被嘲,没说测试倒数,只虚骂了几句:“你好烦。”他明白,自己的暴躁,源自于对无能的恐惧。
谁也不知道,霍东迟做了什么。第二次奥数集训,他再也没有掉出过前十。他费尽全力去扮演一个“天才”。因为他想,他对自己说:
这个做了一辈子饼的女人,既然头抬起来了,那就不能再低回去。
抢救室的红灯一直亮着。
气喘吁吁跑来,陈家桦盯着抢救室的门,浑身颤抖,一拐脚跌在了墙上。霍东迟却猛地,像是跳起的剑鱼,一拳打中陈家桦的颧骨,又一提一扔,将人骑倒在地上。
他边揍边骂道:“死杂种!狐狸精!臭婊子!”一句一个拳头。“凭什么啊!凭什么不是你们去死!我妈她,我妈她,一点福都没享过。她有什么做错的,你们要这样对她?”
“呵呵,她最错的,就是在你这个小杂种,快要饿死的时候,给了你一口热饭!”
如同泄愤用的沙包,陈家桦不回嘴,更不还手。霍东迟说得对。霍妈妈最错的,就是收留了他这个小婊子,引来了伍庆薇那个大婊子。
医护人员见状,立马拉开两人。给俩医生架着手,霍东迟的脚仍然踹着,仿佛只要打死陈家桦,所有的所有便可以时光倒流。
没有人来买剩饼,没有人给自己录音标发音,八仙桌的对面也不会有人安安静静地在吃面。同样地,爸爸没有私通陈家桦的母亲,妈妈也没有自杀,明天仍然会,不厌其烦劝话:“东迟呀,多和同学玩玩嘛。”
妈妈不知道,这个“和同学玩玩”的代价,太大了。
离开医院后,陈家桦直奔银行,取出全部积蓄。风言风语之下,霍爸爸挖光掏净家里每一枚钢蹦,自己逃了。哪怕卖肾,陈家桦也得把霍妈妈治病的钱,给凑齐。
而回到家里,只见伍庆薇手攥一樽洋酒,敞开喉喝,嘴边挂一流,也要继续灌,地砖上且垒了几个半满的酒瓶子。绷紧青筋,陈家桦抢过洋酒,太阳穴暴跳着,忍怒道:“你有多少钱,全部拿出来。”
醉得不轻,伍庆薇揽过陈家桦的手,倚上去:“儿子,来陪我一起喝。”一下甩开,陈家桦吼道:“滚。”
深吸深呼又一轮,陈家桦终究忍不住,问出口:“你……就真的这么贱吗?那个男人是谁啊,你不知道吗?他有老婆的。他老婆现在抢救啊,你还,你——”
伍庆薇笑了,眼睑上廉价的蓝色眼影,闪闪发光。
她说:“我当然知道他是谁啊。他那么有才华……你的名字,还是按着他来取的。”
自己出生时,伍庆薇不认识霍家。霍爸爸一名大货车司机,更谈不上才华。当她醉糊涂了,陈家桦揣上存折便走,却在晚上回去时,发现浴室门锁死了。
撬开门后,陈家桦看见:
一缸鲜红里浸泡着一具赤裸的身体。一时间,红与白融为一体,积血载动了枯枝,红色超度了皮囊。
77。
六年多过去了,时不时地,陈家桦会梦见,伍庆薇割腕死去的模样。又或者,梦里只是一潭无意义的死水,突然由点化开,成了红墨水,成了马喉血。
就这样,每次凌晨三点惊醒,陈家桦都会叼根烟,在浴室里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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