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玉出来好几年了,从来没回去过。黄文渝倒是年年回一次,可都是跟黄文玉要钱买机票。黄文玉不仅给哥哥买机票,还每次都托哥哥给妈妈捎点美金做家用。黄文玉只有妈妈了,爸爸是个军人,在黄文玉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她还有两个姐姐,男孩儿就黄文渝一个,从小娇惯得厉害。后来黄文玉才知道,妈妈从来没收到过她捎回来的美金。黄文玉生气了,便去问哥哥。哥哥回答得很干脆:“我用掉了。”黄文玉说你怎么可以,那是给妈妈的钱。哥哥笑了,说:“怎么不可以?反正交给妈妈她也是要给我用的。”
黄文玉无话可说。
要说这黄文渝本来在上海混得也不错,1990年已经在南京路开了一家相当规模的影楼。上海人那几年也不知怎么啦,集体拎不清,都往国外跑。什么澳大利亚、日本,闹得现在澳大利亚使馆见上海人就拒签,东京居民区到处不租给上海人房子住。一时间好像不出国就丢人似的,黄文渝不想丢人,低价卖了影楼,求蛇头把自己贩到了布拉格。
去年回国,他感到肝区疼得厉害,而且天天拉稀,泄痢停快吃了一公斤了,根本止不住。心里疑惑,便去医院看大夫。当时就留院了,肝癌,一个星期后做了手术。
“累的。生生累出来的病。”黄文玉对我说,悲戚中夹着仇恨。
辛佩瑶的生意出奇地好,妈妈帮她看店,还雇了两个捷克姑娘。她每天开车去各个批发市场找货,天天都有新货卖。
有一天下午她开车回来,巷口堵着一辆正在搬家的大货车,她不耐烦等,便从下一个巷口拐进。
她的前边有一辆福特车,她的心顿时抽紧——极为熟悉的奥地利汽车牌照映入了眼帘。
福特车在一座HOUSE前停下,头上缠着纱布的老吴走下车来。半年不见,他更瘦了,身子也有些伛偻。他背朝着佩瑶,手里拎着一袋子蔬菜。
佩瑶把车缓缓地开过去,停下,却没有熄火。老吴转过身来,一脸疲惫之色,头上的绷带有些脏了,还能依稀看到曾经渗出的血迹。
四目对视良久。
她按动电钮,车窗玻璃缓缓落下。老吴走上前来,满眼都是浑浊的泪花。
“怎么搞的?”她静静地问。
“天天到处找你,心不在焉,前天追了尾。这不,刚从修理厂取回车。”他也尽量平静地说。
“你住哪儿?”
“这儿。”他指指身后,“纳纳也在。”
佩瑶忽然泪如雨下。她后悔了,她觉得真不该扔下老吴和纳纳。
她熄了火,走进了老吴和纳纳的小屋。
纳纳见了妈妈,脸上是一副又惊又喜的表情。她扑到佩瑶怀里,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问:“妈妈,你再不会不要纳纳了吧?”
佩瑶告诉我,这句话后来纳纳曾多次惊疑地问过她。她流泪了,——这是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呀!
佩瑶紧紧抱着纳纳,心都碎了。
老吴受伤了,还带着孩子,饮食起居都不方便,佩瑶想都没想就决定搬过来住。她匆匆回家,收拾好自己的洗漱用具,拿了几件换洗衣服,赶到店里和妈妈说清原委。
妈妈急得跳脚,说:“那是个火坑呀孩子,躲还来不及呢,你怎么非要往里跳呢!”
佩瑶哭了,说:“该跳就跳吧,这大概是命中注定的。他找我好几个月了,前天还受了伤。”
“我去见他,”妈妈火了,“我问问他还有没有起码的道德?”
“现在先别去,妈妈我求你了。”佩瑶说,“我会让他来见你的,明天就来。如果说没有道德,不是他,是我,是你女儿呀!这事儿不能怪他,他够苦的了!”
“做孽呀!”妈妈仰天长叹。
她去了。
第二天,她带着老吴和纳纳来见妈妈。纳纳乖巧地叫声“姥姥”,便坐在那儿不说也不动,像个泥塑。老吴早把脸臊得通红,垂着头说:“都是我这个混蛋,千万别难为孩子了。”
便再不吭一声。
妈妈开始流泪,又从抽泣转为嚎啕大哭。
妈妈除了接受现实,还有什么办法呢?她不愿见老吴,又心疼女儿太操劳,便把纳纳接了过来。她对我说最初一点也不喜欢这孩子,看见她就想起这一大堆烦心事儿。可这孩子是个小精豆儿,乖巧极了。特别会察言观色,从来不要这要那,也不花钱。有时给她买点零食,她都会问上好几遍:
“姥姥,真的是给我买的吗?”
“姥姥,我真的可以吃吗?”
这话听得让人落泪。纳纳虽然还不到五岁,但她已经感觉到自己生活在许多不测之中。她谨小慎微,不苟言笑,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大难临头。
漂泊生活使她迅速成熟。
经常,佩瑶要去德国或奥地利办事。每当她在家收拾行装,纳纳都会在一旁静静地看,然后突然问:
“妈妈你还会回来吗?”
“妈妈会不会不要纳纳了?”
每逢这时,佩瑶都心如刀绞,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噙着眼泪一字一句地告诉纳纳:“妈妈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不要妈妈的妈妈和妈妈的女儿,你就放心吧。”
纳纳笑了。
佩瑶却泪流满面。
温馨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老吴又开始在布拉格的各个卡西诺征战杀伐,烽烟四起。在维也纳的无聊故事又开始在布拉格重演,而且愈演愈烈。
佩瑶向妈妈哭诉,妈妈沉思良久,对女儿说:“跟他要钱,把他在奥地利的存款都要过来,以你的名义存在布拉格银行。否则他迟早输成穷光蛋,到头来还得让你养活他。而且,这样还能试试他是不是心里还有你。”
佩瑶含泪去了。
老吴拒绝了她的要求。
佩瑶又一次硬起了心肠。
在生意交往中,她认识了一个福建大货主。这是一个农民,没上过一天学。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政策,在家里开办了乡镇企业,其实就是家庭作坊,制鞋。没想到几年下来竟愈滚愈大,眼见着成了气候,腰缠亿万,旗下有十几个各式工厂。适逢国内治理整顿,内需不振,市场疲软,便来东欧闯天下。在匈牙利、波兰、斯洛伐克都有分公司,由他的小老婆分别掌管──他的发妻在家乡守着祖宗庐墓,他纳了几个女同乡做小老婆。这老板早就垂涎佩瑶不同凡响的气质和美貌,这些都是他那些女农民不能比的。也曾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对佩瑶说快不要一个人受苦了,过来帮我干吧,我把她们都遣散了。佩瑶斜他一眼,说:“哪儿像个老板呢,骨头没有四两沉。”
福建老板哈哈大笑,挨骂赛过吃了蜜。
要想摆脱老吴,只有离开捷克。
去哪儿呢?而且去哪儿都得有钱,有生意做。开创一个局面,花费大了去啦。她腰里不硬,底气不足。
她想起了这位福建老板。
一个电话打过去,约好在一个酒吧见面。佩瑶化了淡妆,涂了口红,在镜子里看看,忽然一阵心酸。
老板准时赶到,西服革履,还带了一束花。佩瑶接过来,说谢谢。心想这哪儿是农民的做派呢?微微一笑,把自己目前的困窘娓娓道出。
老板眼睛一瞪,“这还不容易?我找人杀了他!”
“胡说什么?”佩瑶生气了。
“那怎么办?”
“我想离开捷克。”
“去哪儿?”
“不知道。”
老板想了想,说:“我倒有个主意,你去南斯拉夫好不好?那边兵连祸结,国际制裁好些年了,商品奇缺。我正想去开辟市场呢,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人。”
佩瑶高兴了,“我去。”
“不过,”他含笑着了佩瑶一眼,欲言又止。
“骨头又轻了是不是?”佩瑶嗔道。
佩瑶悄悄地把商店卖掉,突然远走贝尔格莱德。
老吴发现佩瑶失踪了,赶紧到商店去询问,一进门,才知道商店已经换了主人。他马上赶到佩瑶的妈妈那里,大吵大闹。他知道佩瑶不会舍下纳纳,只要纳纳在,她就得回来。他命令纳纳跟他走,佩瑶妈妈说不行。他笑了,“不行?有没有搞错呀?孩子是谁的?你信不信我告你绑架?”
老吴带走了纳纳。
当晚,妈妈和佩瑶通了电话。佩瑶说你先过来吧,我已经租好了房子,纳纳的事我再想办法。
妈妈也飞到了贝尔格莱德。
安顿下来,佩瑶又悄悄回到布拉格,她准备偷走孩子。
她先在黄文玉的小屋里住下,然后一大早就躲在老吴家附近。整呆了一天也不见他出门,一直到了晚上,才见他西装革履地开车走了。
准是去卡西诺,佩瑶恨得牙根儿痒痒。
见他的车走远了,佩瑶赶紧过来摁门铃。房东笑盈盈地出来开门,见是她,高兴的用德语说:“吴先生刚刚出去。这几天你去哪儿啦?”
她胡乱应付,说刚从汉堡回来,要带纳纳出去。说罢便三步两步上了楼,推开门一看,纳纳已经睡觉了。她叫醒纳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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