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传》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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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说,从章士钊那一面立刻就射来了箭。先是几位向来就有点看他不惯的教授,例如陈西滢,转弯抹角地讽刺他挑剔凤潮;接着是章士铡以“结合党徒,附合女生”的罪名,撤了他在教育部的职;在教育部的办公会议上,还有人提议不发鲁迅被解职以前的欠薪,要从经济上打击他。鲁迅自然大怒,他一面连续写文章,措辞激烈地还击陈西滢,他在这一年写下的杂文中,差不多一半是在和他们打笔仗。一面又自己拟了状子,向法院控告章士钊“违法”。就论辩的笔力而言,那批教授哪里是他的对手,战不多久,就有陈西滢的朋友徐志摩出来,要求双方“带住”,而他还不罢休,写了《我还不能“带住”》的杂文,指责他们是在“串戏”。至于打官司,拖了大半年,也终于是他胜诉,法院撤消了章士钊的命令,准许他口教育部复职,而此时章士钊已经离开了教育部。
鲁迅虽然得了“胜利”,在北京的处境却逐渐恶化。“女师大风潮”还没有结束,段棋瑞的士兵在执政府门前枪击请愿学生的“三·一八”惨案又发生了。鲁迅非常愤怒,在《语丝》上发表文章,称这是“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③这自然更触怒了官方,三月什六日的《京报》上就有消息透露,在内阁讨论通缉北京学界人士的名单中,赫然列着鲁迅的名字。虽然最后实际通缉的,仅是李大钊等五人,这对鲁迅还是一个严重的威胁。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先后往“莽原社”和几家外国人办的医院躲避,有一次太仓促了,竟只能躲在一家德国医院的杂物仓库里,十天之后才搬出去。居然弄到了得罪最高当局,不得不东躲西藏的地步,比起在绍兴会馆的平安的日子,是更不如了吧。
单是遭受官府的压迫,鲁迅大概还能够承受。北洋政府并没有真来搜捕他,他的避难生活也并不都是那样狼狈。从另一面讲,官府的压迫正表明了被压迫者的力量,倘若北洋政府真来艘捕他,只要不被抓住,鲁迅多半也能从中获得自傲的勇气吧。但是,他遇到的情形却复杂得多。就在他似乎是挫败了那批官僚学者的攻击的同时,这攻击却促成了他自己内心的两种阴郁心绪的大爆发。
其中一个,就是不得不做官的痛苦。他当初到教育部任职,本意只在逃离绍兴。中国文人向来有做官的传统,那又是共和政府的教育部,所以他并不觉得,以一个自由知识分子的身份去做官,有什么不合适。可到“五四”前后,情形就不同了。先是袁世凯称帝,再是曹馄贿选,在许多知识分子心目中,北洋政府早已经丧失了合法性,随着新文化运动的高涨,种种强调知识分子社会独立性的思想日益深入人心,一股鄙视官场的风气,正逐渐蔓延开来、蔡元培在北京大学发起“进德会”,要求会员除不嫖、不赌、不娶妾之外,更要做到不作官吏,不当议员,可见这风气的流行程度。鲁迅身在官场,对其中的黑暗自然看得清楚,即使初到北京时,他曾想借这个位置为社会作点事,到二十年代初,他一定已经明自了,这做官是非常无聊的事,他根本不应该做官。但是,为了负担家族的生活,他又不能扔掉这个饭碗。他每月的官俸是三百块大洋,虽说经常欠薪,只能发二三成,每月却也有近百元,不是个小数目。他也曾尽力教书,一度同时在儿所学校兼课,每月的讲课费却只有十几元,太少了。从少年时代起,他就吃够了贫困的昔头,他很早就懂得了没有钱,什么事都干不成,在那篇《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中,他那样强调“经济权”,就正是出于自己的痛苦经验。因此,尽管满心不愿意,他却仍然继续坐在教育部的办公室里,除了张勋复辟时,曾辞过几天官,一直都没有离开。就是袁世凯准备登基,他也只象征性地辞去“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会小说服主任”这个虚衔,并不真辞职。这似乎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一种尴尬。和传统文人不同,他们很早就知道应该到官场之外去建立自己的立足点,可是,他们置身的社会仍然是专制统治的一统天下,即便那些似乎是非官方的社会组织和空间,你仔细看看,也都会发现有许多或明或暗的官场的影于在其中晃动。因此,在大多数时候,大多数知识分子似乎是注定了要承受这样的痛苦,他们渴望洗干净自己,却总是发现爬不出污泥坑。
鲁迅当然意识到这种尴尬。尤其是“五四”以后,他那一代启蒙知识分子中间,像他这样兼当教员和官员的人越来越少,这尴尬也就日益触目。在公开和私下的场合,他不止一次用自嘲的口吻说自己“是一个官”。甚至一冬二六年复职以后,还在《记“发薪”》中借题发挥,大讲一通“中华民国的官”,足见他对自己为官的身份,是怎样耿耿于怀。可是,自己解嘲是一回事,另。人指摘又是另一回事,就在他用种种办法企图消解那份尴尬的时候,陈西滢们却直接来桃他这块心病了:“他(指鲁迅)从民国元年便做了教育部的官,从没脱离过。所以袁世凯称帝,他在教育部、曹锟贿选,他在教育部……”甚而至于“代表无耻的章士钊”兔了他的职后,他还大嚷‘金事这一个官几例也并不算怎样的“区区”……其实一个人做官也不大要紧,做了官再装出这样的面孔来可就叫人有些恶心了吧。”。鲁迅对陈西滢们的抨击,通常都很有力,但对陈西滢的这番指摘,他的笔却有些软,竟举出张勋复辟时曾辞过官,最近又被章士钊。革了职这两件事为自己辩护,而这等于承认了陈西滢的基本立论一在北洋政府中做官不光彩——是正确的。鲁迅后来说,人一旦站到辩诬的立场,不免就有点可怜,他这一向恰恰是不自觉地陷入了这种可怜的境遇,我们不难想象,那痛合会怎样沉重地压迫他。
更痛苦的是还要和章士钊打那样的官司,从知识分子的立场讲,你章士钊这样恶劣地镇压学生,就是不革我的职,我也该辞职抗议,鲁迅被革职后,同事许寿裳和齐寿山不就愤而辞职了么?可鲁迅没有这样做,而是向法院控告章士钊违法,要争国那个官职。这里面当然有意气,他偏要和章士钊针锋相对地斗一场,但深究他的动机,他不能失去这份生计,恐怕也是一个重要的考虑吧。不管是什么意图,他为了一个官职与章士钊打官司,总和一般知识分子洁身自好的标准不大相符,所以,他不得不向朋友多次解释:“其实我也太不像官,本该早被免职的了。但这是就我自己一方面而言。至于就法律方面讲,自然非控诉不可。”⑸不知道许寿裳和齐寿山对鲁迅打这场官司会怎么看,他们大概能理解他的苦衷。但是,他们为了他而辞职,他却打官司要捍卫自己的官职,两相比较,我总觉得不大对头。也不知道鲁迅写这一类信时心里是怎么想,他大约也感到某种不安,觉得应该为自己解释一下吧。
与此相关的第二种阴郁心绪,就是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无论是“女师大”风潮,还是“三·一八”惨案,也无论是与章士钊们斗,还是躲避“执政府”的迫害,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向他重复同一句话,你是一个无用的人,你总是居于劣势,再有理也没有用,他们只要一举手,你便完了,李大钊不就被杀掉了吗?他们可以随意抓人、杀人,可以随意撤你的职,不给你钱,你叉能有什么办法去报复他们?你只能写几行愤怒的词句,可对他们来讲,几行字又算得了什么?当年袁世凯下令由警察局审查报刊,不就把全国都治得鸦雀无声了吗?他们可以杀报馆老板邵飘萍,爱封邮家报纸就封哪张报纸,你书桌上的几页稿纸,他们哪里放在眼中?鲁迅不能不承认了:“我现在愈加相信说话和弄笔的都是不中用的人,无论你说话如何亭理,文章如何动人,都是空的。他们即使怎样无理,事实上却着着得胜。”③虽然他紧接着又说:“然而,世界岂真不过如此么?我要反抗,试他一试,可在十二天后,他又向许广平坦白了,“那岂不过如此么”的话,其实是专对她讲的,并不代表他的真心。从一九二五年下半年起,他更在公开的文章中接二连三地贬低文人、文字和文学的作用,语气也一次比一次更为激烈。就在写《无花的蔷藏之二》的中途,他听到了”三"一八”惨案的消息,拿这个流血惨案和自己正在写的那些讽刺文字一对比,他顿时觉出了自己的可悲:“已不是写什么‘无花的蔷薇,的时候了……。当我写出上面这些无聊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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