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绒金矿》第6章


Helpless,helpless,helpless……
歌手低沉的歌声从收音机里以一种冰冷的节奏缓慢飘出,如同在一个晴朗的冬日,你身处一片冰封的湖边。湖面的冰层里有一条色泽鲜艳的鲤鱼,它的鳃和鳍都一动不动,它的每一个鳞片都是那么真实。你唯一不能确定的,就是它的躯壳里是否还有着生命。
教堂的楼下聚集了很多人。救护车呼啸着前来,救护车呼啸着离去。坠楼的小女孩不见了,地上只剩下一滩血迹。花环被遗落在不远的地面上。教堂的钟声响起,世界沦为一片寂静。人们从各自的方向前来,又顺着各自的路径散去。一切如同一出廉价的默片,赚到了人的惊恐,却赚不到任何一滴眼泪。
我呆立在原地,鲍兰像是丧失了知觉一样依偎在我的怀里。地面上残留的那一滩血迹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鲜艳而炽热的色泽,如同魔鬼的微笑,邪恶而真挚。
我们离开这里吧。我听见她说。我们去海边。这地方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记得很清楚,孙维正式宣布离开乐队的那天,林原决定开始戒毒。我最初不相信他能够戒掉,因为他真的不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可能他只是一时冲动,想要向孙维证明他一个人能行。林原单方面解约,离开了唱片公司,并且和他的干爹一刀两断。那个老头恼羞成怒,怂恿唱片公司的人和林原打官司,一打就是五年。那阵子我一直陪在林原身边,上午陪他去戒毒所,下午跑律师事务所和法院。由于丧失了经济来源,又要支付昂贵的律师费,我晚上安顿好了林原,还要去各个酒吧赶场。
那阵子有很多乐队都来找我谈签约的事情,都被我一一回绝。倒不是我不想和他们签约,而是因为我完全没有精力再去经营一个乐队,林原的事情几乎要把我榨干了。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五年,就那样彻底地消耗在那些繁琐的程序和浩如烟海的法律文件上。
早在Velvet的时候,外界就有风言风语,传我和林原之间怎样怎样。有时候去酒吧赶场,也有人找时机凑上来和我攀谈。我倒不是想说我和林原之间有多清白,毕竟我们能做的都做过了。我只是不愿意去面对现实,也不愿意处心积虑地编造出种种假象去自己欺骗自己。有时候感到筋疲力尽的时候我总难免胡思乱想,如果林原爱我有爱孙维一半多,一切也许都不至于这样。但我替代不了孙维,我不知道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我就是无法取代孙维。在所有那些无助的、绝望的夜晚,陪伴在林原身边的永远是我,但他呼喊的却永远是孙维的名字。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总觉得自己对林原有所亏欠。自从我第一眼在台上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开始,似乎就注定了我这一生的命运都要和这个人紧密相关。他举手投足散发出的魅力,他眼角眉梢流露出的困惑或是愤怒,都足以让我为之不顾一切的沉溺下去。
那阵子,早已对我丧失耐心的家人们完全断绝了和我的来往。他们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自己辛苦养大的儿子却被另一个男人夺走了。这对我父母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冷漠在那时候的确是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可以完全没有负担地为林原的事情忙碌。我爸去世的时候,我正在广州。家里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他去世的消息。三年之后,当我终于结束了林原的官司,林原也不再依赖美沙酮协助治疗的时候,我以为一直期待的转机终于到了,但我妈却在那时被检查出了患了胃部恶性肿瘤,检查的当天就被医生勒令住进了医院。我大哥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和林原商量出国的事情。我大哥和我说话时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冰冷,他简单地说了一下住院的地址,然后就想挂掉电话。当我问我爸在吗的时候。电话那端已经是忙音了。
那天是林原开车送我去的医院。我一路上忧心忡忡,脑子里一片空白。这几年来,面对无数大大小小棘手的事情,我都从来没有像那时那么慌张过。林原在一边不停地劝我,看没有什么作用,索性也就闭了嘴。一路上经过无数的路口,每一个路口基本上都在堵车。林原边开车边骂,很不耐烦地按着喇叭。我把空调调到最大,却仍然感到很闷热,索性打开车窗,不停地抽着烟。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四处找停车的地方。林原说你急你先上楼去吧,我在这里找停车位。我知道,他自己也知道我的家人不愿意见他。我在医院门口的礼品店里转了一圈,不知道该买些什么东西好。胃癌的病人能吃点什么呢。从礼品店出来之后,发现对面就是一家寿衣花圈店,门口摆了一个被雨淋得一塌糊涂的纸花圈。我觉得胃里一阵恶心。
费了半天劲找到了病房之后,我发现我大哥和嫂子都站在病房门外。我大哥看见我,借口抽烟转身就走。嫂子和我寒暄了几句,我问我嫂子我爸现在在什么地方。她愣了半天才说,爸已经去世三年了。
我当时的感觉像是被人迎头打了一棍。那种感觉真实,却又不那么真实。我首先要弄清楚什么是“去世”,然后弄清什么是“三年”,最后再搞清楚什么是“已经”。当我弄清楚这一切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们说的这个人是我爸。那一刻我的头像要炸开一样,完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这时身后的病房门打开了,护士小姐探头出来,说病人问弟弟来没来。
弟弟。从来只有我妈这样叫我。我记得她这样呼唤我时的充满怜爱的神情。这个词让我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掉了漆的儿童车、戴假发的娃娃、玩具戒指、水果软糖和黄昏中空气里弥漫的炊香。当然,还有些别的事情,一些一接触到空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事情。
那时我几乎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走进了门,看见我妈躺在病床上。她还像以前一样瘦,但脸色很差,头发基本上已经变成了灰白。她的床头吊着点滴瓶,开始还是眯缝着眼睛,后来忽然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墙角的洗手池旁放了把椅子,我笨拙地把它拉了过来,坐在了床头。迎面的墙上挂着面镜子,我在里面发现了一个烫了头发,涂着唇膏,穿着紧身皮裤和厚底高跟鞋的人。当我意识到那就是我自己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立刻离开这间屋子。
我妈似乎看出了我的动机,闭上了眼睛,疲惫地摇了摇头。
你坐下。她的声音很沙哑,像是很久都没有说过话。
我拉过了椅子,犹犹豫豫地坐了下去。
他呢?她问。
在楼下,他找不着停车位,他……
你能不能让他上来?
妈,我……
你就让他上来吧。我就是想看看他,没别的意思。我以前在电视里见过他,你爸总是换台,我也没看清楚过。
她的声音很平静,就是母亲和儿子说话时的那种稀松平常的语气。
我找不到什么理由回绝她,掏出手机拨通了林原的电话。
找到停车位了吗?我问。
林原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回答说,还没有呢,车特别多。
那什么,你上来一趟吧。C区,406。说罢,我挂了电话。
在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妈一直看着我。她怜悯的眼神让我心都快碎了。她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会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从来没有打算向她解释什么。
我们就这么沉默的坐了十几分钟,病房的门开了,林原走了进来。门开的时候,我看见我大哥面色阴沉地站在门外。我觉得如果那时候他手里有把刀的话,他也许真的会从背后捅林原一刀。
林原小心翼翼地关上门,进退维谷地站在门口,身上的孩子气一览无余。
我妈冲他的方向伸出了手。我示意他走近点。他于是走到了病床前,单膝跪在了地上,握住了她的手。
阿姨,我来了。林原小声说。
她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猛地抽回了伸出的手。我看见她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林原,眼中充满了那种身为人母见孩子受到了伤害时独有的愤怒。她打着吊瓶的那只手开始颤抖,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像是要打林原的样子。林原没有躲,静静地望着她。那只手在落下的过程中停了下来,似乎在犹豫,最后终于缓缓落下。我妈边抚摸着林原乱糟糟的头发边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我当时在电视里看见你的时候,就总跟他爸说,这孩子头发那么乱,也不知道梳梳,做爹娘的看着能不心疼吗。
林原当时在没有丝毫防备的情况下,眼泪刷一下地流了下来。
一个星期之后,我妈走了。医生说她走得没有任何痛苦。林原来看我。我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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