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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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飞幽幽道:“三七年的八月后就不再冒了,都说是佛祖发了怒。”“恐是因战祸堵了水道,疏通之后,天下第六泉还是天下第六泉。”他坚持。
“现在是死水。”雁飞盯住了他手上的米灰色的玲珑又圆坛子,眼中也汪出了两潭深水,深水覆灭,也是死水。她将坛子抱进了怀中:“谢谢你总是能办到我要求的事。”“在你眼中,我除了这些事,再也干不出更有意义的事。你们政府在报纸上表彰了他的行为,算得生荣死哀。”雁飞朝着藤田智也轻轻一笑:“生荣?”嘴角下弯,终成苦笑。有扫地僧人持了扫把推了边门出来打扫涌泉井。雁飞看着眼熟,上前几步,突问:“大师傅,您还记得我吗?我在您手上给两条平安腕带开过光。”僧人缓缓抬头,慈眉善目,浅带笑意,他点头,再持了扫帚打扫。过一阵又喟叹,这回面上的笑意渐渐逝去,慈眉锁了起来。“再多的平安腕带也只保得心安,如何保得其他?”他一边扫地一边摇头,将涌泉井周遭打扫得纤尘不染。“扫完这一刻,过了半刻,风一起又会起了尘土。”藤田智也说。僧人朝他合掌行了个佛礼:“人生固大梦,天地余劫灰。”他转身进了寺门,留他细细辨别这话的意味。“人生固大梦,天地余劫灰。”雁飞醒过神,“我也该走了。”“去哪里?”他问她。她指了指对面的百乐门:“回那里。”“我以为你洗尽铅华去了。”“脏了就是脏了,怎么都洗不干净!就像这里,大师傅不过才扫好,现在又起了灰尘。”
藤田智也看着雁飞抱着骨灰坛子走向对面,打个弯,拐进了百乐门的后门。她远了,也许也从来没近过。他记得很小的时候,每当有男人来敲门,母亲便将他送到弄堂的出口,塞给他几个洋角,哄他别处去玩耍。他再看着母亲走向弄堂的深处,打个弯,拐进了那个肮脏的深渊。
他什么都阻止不了。回头,是那一井死水。雁飞并没有踏进百乐门,她低头望望手中的骨灰坛子,就停驻在百乐门的门前。门前彩灯围绕的巨型海报上印的是熟人,她讶然,原来竟是乔绮,贯了名号叫做“绮丽佳人”。海报不算新,四角都有些许褶皱,恐是放了一段时日了。雁飞心中暗算了下日子,明白了些许,有的是殊途同归的悲哀。
她转身离开,回到杜家石库门。从医院里出来之后,归云和庆姑就将她接去了杜家方便照顾。卓阳常常跟着归云跑来杜家,更多时候他和展风两人关在房里不知在说些什么。这回卓阳又同展风避在一处说话,归云一个人在逗着江江,当作没有看见。
雁飞却觉出不对劲,只为归云叹:“真难为你肯担这一切。这些男人都爱把家庭重担撂给女人。”“因为我爱他。” 归云坦陈道。“你该想尽一切办法绑住他。”归云挨着雁飞说:“小雁,用一整颗心去爱一个人,原来是又幸福又吝啬的。我想我应该像归凤那样学着知足,可是心底又知道是不够的,才几个月,好像老天爷给我的好日子就是一出折子戏,不给落幕就要没了。我也抱怨过时间太短,可是我爱他,我不能让他溺死在我的爱里,这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没有办法不放他走,不让他去做那些事。”“傻孩子,你只得一个他,他也只得一个你,已经十分难能可贵。”雁飞终不掩饰,“爱上一个不会去爱的人才叫悲惨!”归云却不追问。这是雁飞的折子戏,也是她的伤。她猜测过其惨重,更怕揭雁飞的伤,所以情愿不去好奇,不去了解。她只是慰贴了雁飞:“小雁,好在还有你和我相依为命。”
雁飞不掩饰地流露了半分哀戚:“是啊,连我的孩子以后还要麻烦你。想想我这辈子似乎一直被你救济。” 归云恻然:“胡扯,你我之间谈什么救济!”雁飞笑笑也就不再往下说,她将怀里的坛子拿了出来,放在了卓阳写的牌位之后。那牌位是卓阳买的,展风立的,庆姑本有微词,但见展风悲恸的模样,也说不出什么了。归云没有料到雁飞会从怀里拿出这个,怔怔看了半天,说:“卓阳说他会去龙华的墓地为向先生选块好地,人要早些入土为安。”雁飞蹙了蹙眉,江江又开始哭闹,她似未所觉,归云赶紧把孩子给抱回来哄着。
“他是想要回家的。但是东北那么远——”她完不成他的任何愿望,就像他也完不成她的任何愿望。她只能认命:“麻烦你们了。”
归云见她神色倦怠,便说:“我给你放水洗澡?”将江江放入摇篮,就见展风和卓阳从房里出来了,展风一眼就瞧见桌上多出来的骨灰坛子,一愕。这是他千方百计终还是不得门路而想要弄到的东西,他知道雁飞的法子,就问:“你去求过藤田智也?”雁飞不点头也不摇头,说:“英雄向抒磊。呵,他有一班好兄弟,不算差到底。”
展风上前上香,忍不住眼圈微红。雁飞又说:“你该走的,不要去计较他不想让你们为他计较的事。”“雁飞,你很早就认识向先生对不对?”展风问她。“我们是旧识。”她已随着归云下了楼。卓阳上前轻拍展风的肩,说:“谢小姐说的没错。”展风道:“我见不得那汉奸逍遥法外,如今仗着张家和日本人四处耍威风。先前的弟兄有几个也折返回来了,你也晓得我不报这仇誓不为人!”卓阳突然说:“向先生已经为自己报了仇。”展风是明白的,卓阳打探到消息,告诉了他。他气恼、痛心、又不甘。人生总是意想不到。他久久不语,叹道:“我是没有想到五福他竟然——”“向先生行事确实特立独行,他的事便必须是自己解决,不想给旁人添半点麻烦。明天就会有报纸拆穿日本人装腔作势威胁巡捕房的伎俩。”卓阳继续道,“你也知道周文英常跟着日本人,不宜轻举冒险去打草惊蛇。”展风长长吐了一口气,道:“经历那么多,我如再毛躁也太不是样子了。我明白,会伺机再行动。”卓阳转头,也给向抒磊上了柱香。展风说:“我会谨慎。”“那就好。”卓阳往楼下望了望,归云正提了水壶从灶披间走出来,她扬头朝他一笑,轻叫一声:“等我一道回家。”卓阳目送归云进了楼下的卫生间。“周文英的事情完了后,是否还准备去云南?”他问展风。展风握拳:“向先生已经牺牲了,他的遗志就是想要上前线堂堂正正跟鬼子干一仗。我想了很久,心甘情愿。向先生给我们选的这条路,比以前浑浑噩噩混干强。”“好。”卓阳道,“堂堂正正去杀鬼子!”他也想了很久了,只是——他再度望向楼下。千万不舍,终是还要舍。他宁愿自己能心软能怯懦能不那么坚定,就不用看一秒少一秒。
归云为雁飞的澡桶中加了水。雁飞将自己丢在滚热的澡桶里,蒸汽滚滚上冒,她冒出细汗。低头,水下是自己隐约的身体,紧滑的,雪白的,抚摸上去,热烫得触痛手心。她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还有一副活生生的身体。“我给你搓背。”归云说。雁飞坐起身:“好。小时候都是我给你洗澡。”归云拿起毛巾细细擦拭雁飞的背脊,她看到了她背上的伤疤,褶皱鲜红的,在背脊的正中央,像一团多出来寄生在她身上的生物,张牙舞爪,要吞噬了纤细的雁飞。这样相似的狰狞,似曾相见。她的手抚摸上去,轻柔地,学小时候自己跌伤了小雁给自己揉散痛楚的手势。“傻瓜,早不痛了。”“哪里得来的伤?”雁飞转过头,看着她认真道:“我放了一把火,最后只烧的我自己得了这块疤,其实是我讨了个大便宜。”她闭上眼睛,“如果当年一了百了,哪里会再捱那么多苦楚?有的人天生是来受罪的,没有好命,求什么好运?”归云不赞同:“不不不,命是自己挣的,我们都努力,能活得更好。”“你总朝气蓬勃,但是老天爷不长眼睛。”雁飞伏在桶沿上,遮掩住表情,“当日本人打进东北的时候,我这辈子就什么都完了,我的家,我的命。我能怨谁?那年中国兵不知道撤到哪里,丢下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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