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第104章


“向先生是位英雄。”“我忍不住我的恨,不为向先生做些什么,我不能心安理得上前线。”卓阳拍拍他的肩:“一切再计议,现在万不能现在鲁莽。”“你是不是就快去北方了?”展风问。“快了,走之前再办些事。”卓阳答。“本想把归云交给你,让她这辈子有托,谁知最后她还得一个人。”卓阳黯然,想起还在医院孤单候着雁飞生产的归云,就说:“我去找她,现在也不知谢小姐的情况如何了,归云一个人未必能应付。”展风听他提起雁飞,眉毛一皱。想起清晨雁飞的模样,如今想来,却不得解,她为何那般着急要去?卓阳却早揣悟出其中原委,只尚未能向归云求证,他也知晓些展风的心意,故也不多提了,便再说:“我先去医院,有什么消息会及时来告知。杜妈妈此刻不能离开人,我们也就这些时日能尽孝。”两人都默了半晌,卓阳最后向向抒磊的牌位鞠了躬,展风将酒坛子放好。酒又少了一点,悲伤和仇恨又多了几段,纠缠不清,不知何时休止。
三三 人生固大梦
雨停了,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圆,只是星辰困倦。归云也困倦,蜷住身体。她支撑自己不睡,不能睡,她要守着雁飞,就像小时候雁飞守着她。
医院的走廊空寂,这里临着黄浦江,浪涛拍岸,更令她寂寞,如波涛一般无所依傍。环顾四周,心也空荡。心悬空了一秒,下一刻就被揽入温暖之中。“我回来了。”卓阳的体温使她温暖起来,她能在他怀中寻找到最契合的位置:“卓阳,你不要走。”
“我不走。”“永远也不要走。”他沉默。她在他的怀中叹息,他做不了的承诺,他就不做。他抚着她的发:“你睡吧!一切有我。有我在的时候,绝不让你来辛苦。”
她抱紧了他,安心,入睡。这个世界很暖,她只怕会落空。猛一落空,惊醒过来。“卓阳!”卓阳笑嘻嘻站在她眼前:“瞧,是个可爱的女娃娃。”归云揉揉眼睛。卓阳手里抱了一个蜡烛包,小心俯身下来给她看。初来人世的小婴儿太小太小,闭着眼睛,五官没长开,看不出像谁。归云小心翼翼从卓阳手中将婴儿抱过来。婴儿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无牙的小嘴蠕动了一下,十分可爱。“产妇说,要麻烦你们给婴儿起个名字好让我们作登记。”卓阳身后站了一位护士,她又说,“产妇说孩子姓卓。”卓阳和归云都一愣。雁飞抛了一切,竟让孩子姓卓。归云惊疑不定看孩子,这个父不详的婴孩,藏了雁飞的多少秘密?她又看向卓阳,请他拿主意。卓阳爽然一笑,并不拘节,慨然应允:“就姓卓吧!”他见窗外明月浩然,又听晓风习习,江涛阵阵,再说:“叫晓江,‘晓风’的‘晓’,‘黄浦江’的‘江’。这就像上海女孩了。”
归云点点头,低头看婴儿,卓阳伸手过来逗她,婴儿小小的手抓住他的拇指,不肯放。新生命也依赖强壮的倚靠。“叫卓晓江。”归云笑着对护士说。她将卓晓江抱起来,进病房去看雁飞。雁飞正虚弱,可精神不错,见归云进来,问:“叫什么名字?”归云将孩子放在她身边:“卓晓江,‘晓风’的‘晓’,‘黄浦江’的‘江’。”
雁飞只是疲惫地微笑:“谢谢卓记者给她取了好名字。”“她很乖,都不哭。”归云引着雁飞看孩子,但雁飞不看。“你欢喜她就好。”归云只好抬头看雁飞。她笑着,脸上平静无澜,连浅浅的愁和初为人母的喜悦都没有。归云握了她的手,手冰凉。她很想问她向抒磊的事,全部疑问到了嘴边,又全部压下去。雁飞淡淡地说:“我命薄,不能薄了孩子,擅自做主让这孩子姓了卓。跟着我这样的出身,不如落根在你们书香门第的卓家,让我女儿高攀一次。”话是彻骨的辛酸,语气是坦白的清淡。归云紧紧握了她的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握到。
婴儿轻轻蠕动着小嘴。归云忍不住又抱起婴儿,小小婴儿在她怀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她将脸颊碰在婴儿细嫩的脸颊上,莫名感动。“这孩子一在我怀里就哭天哭地,在你怀里倒是睡得舒服。”雁飞苦笑,“她摊上我这么个母亲多不幸。生在这样的关口,也是她的命。”“小雁——”雁飞似是睡着了。中秋之后,帘卷西风,秋真的到了。庆姑亲自去了医院照顾雁飞,这让归云和展风都很意外。只是雁飞同庆姑絮絮而谈的时候,归云才晓得中秋当夜,庆姑是将雁飞当成了心腹叙话留宿,结了这段缘。庆姑管不住展风,但心里有了新的牵挂,也有好好生活的念头。她干脆就抛了些执念,竟然通情达理起来。照看雁飞的时候十分落力,又格外喜欢婴儿,做主取了小名叫“江江”。雁飞却一直神魂失落的样子,什么都不太放在心上似的。江江哭也好,饿也好,尿了也好,她一概不管。连探望过雁飞几回的卓太太都暗中嘀咕:“雁飞这是怎么了?倒是对孩子不甚上心。”但庆姑只当雁飞是伤了精神和伤了身的。只有归云心中的担忧愈来愈多。雁飞的身体恢复得很快,月子里就要下床,有时独自一人就走到医院的花园里出神,吓坏了归云,庆姑也严厉管住了她。可越不能自由,雁飞越低落。她不想再等,心里有千百只爪子在挠,在催她。
出了月子的第一天,她趁着庆姑同归云都离开的时候,出了医院。那时候天已经黑了,她望着天空走了会神。向抒磊曾经无缘无故感叹过:“天空黑得连条缝都没有。”今晚的天空,既没有月亮又没有星星,真像向抒磊说的黑得连条缝都没有。
没有缝就找不到逃出去的空隙,他们都在黑暗里,找不到缝。雁飞叫了黄包车,往外白渡桥方向去。到了外白渡桥得下车,桥的北面有日本宪兵站岗,过桥的中国人外国人都得向宪兵鞠躬方可通行。她正要过桥,有两个从浦江饭店出来的洋人走过来,他们喝高了,摇摇晃晃神气活现,到了日本宪兵面前并不鞠躬,还取笑了一阵。当下被日本宪兵劈头盖脑用枪托子打下来,这两位洋人显是惯在上海滩上享福的,一点格斗技能都没有,只有挨揍的份。只捱几下,白白的面皮上就开了酱油铺子,蓝眼睛里有了惊恐,酒也醒了大半,慌忙点头哈腰,连跑带爬地走了。旁观的中国人心中具不是滋味。原来真是谁凶算谁狠,这等在中国地头作威作福惯的洋人也怕凶狠的日本人,想着心中都酸涩耻辱。雁飞也向才因揍了洋人而趾高气昂的日本宪兵弯了弯腰,顺着苏州河,一路到了日军司令部宿舍楼前的马路旁。这里来来往往大多着和服木屐的男女,也有穿日本军服的男人搂着穿旗袍的女人。乍看去,疑似是他乡。只有天上起的一勾下弦月是真切,赤金色的,沉沉把无缝的天空勾破,终是亮了些光。雁飞对宿舍楼门前的站岗士兵露出一个妩媚的微笑:“我找藤田智也少佐,我们约好的。”
日本兵打量了雁飞几下,她衣着朴素,表情轻佻,有欢场的痕迹。他听的懂中国话,也听的懂雁飞话里的勾当,他的上司们时常会找这些乐子来耍。他不敢怠慢,转身向门房嘱咐几声,再道:“稍等。”雁飞便等着。藤田智也今天没有去福州路的鸦片馆,他被藤田中将安排去参加公共租界工部局的会议。
“英美对租界的管理在不久的将来会由我们接手,工部局的警务处、火政处、工务处、卫生处、教育处都将是你等实习的地方。”他将要被派去工部局的教育处。藤田中将有他的打算,他自认比许多武官更高瞻远瞩。藤田智也是一天天管不住捉不准了,他对战场素来消极,剑道和枪法都粗陋,如果强押着去前线,面对那些越来越不要命的中国兵,恐怕只有殉国的份。但他却又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使自己不得不去为他筹划,思考再三,决定人尽其才。
“我们需做好接手上海的准备,文化是其一。洋人总笑话我们东方人文化未开化,然我国文化精英足以令他们汗颜。”藤田智也却无所谓,他的精神日渐麻痹,七情走了大半,茫茫不愿去分辨清楚。在鸦片的薰香之间,他索然无味,原来自己真的一无所有,一无所为。他最近常常想起卓汉书,想起他曾经与他们父子谈到芥川龙之介自尽之事的时候说的话。
“大师之文化期望在无力改变的社会现实前不过海市蜃楼一般不堪一击,脱轨之现实令到他绝望。如此看透之人只得或大隐,或死隐。正如我国的王国维,殉的是自己的文化,而非其他。惟有这般才够诚实对己。”他的父亲他的老师,都诚实,他们不算一无所有,一无所为。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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