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安嘉话》第25章


那汗巾天青底色,一角点缀着几朵细小的白色花蕾,既轻且软,细腻冰凉,崔捷说:“臣在酒泉时向新罗国商队买的,可能没有宫中的贡品好。陛下将就着……”
话没说完,皇帝已接过汗巾往头上擦了:“我觉得很好,没有将就。”那汗巾仍留着一丝皂荚的辛味,这倒泄漏了它是平民之物了,皇宫和富贵人家洗涤用的皂团都是各种香料使劲儿地加的。
皇帝一边擦一边端详她的脸,心中暗悔:她瘦了这么多。
崔捷难为情地别过脸,避开他灼灼的目光。
擦完头发,他把汗巾递过来,崔捷想接过,皇帝却又攥紧了不松手,两人各自抓着汗巾的一角僵持着,情景诡异。崔捷大窘,这是怎么回事!
片刻后,皇帝讪讪地说:“我把它弄脏了,怎好这样还你。”
崔捷傻眼,我宁愿自己洗,怎敢劳烦各位公公呢。但皇帝已趁她发呆把汗巾夺过,折好了放进袖中。
为了打破似乎又要尴尬起来的气氛,皇帝赶紧笑了两声,问她:“敏直是第一次来这儿吧?觉得景色如何?”
崔捷只得断了对汗巾的挂念,随口答道:“天子别宫,非一国之物力不能筑之,景色自然是好的。空山清明,静若太古,回首京都烟火城中,真如隔世。”
说完立刻就把自己骂了个半死,这不是在讽刺陛下么?
皇帝苦笑道:“幸好不是我初建的……这儿好归好,我一年也只来一次,不来觉得浪费,来得多了,又怕日后史家笔下昏君部中多加一笔。”
崔捷连忙躬身赔礼:“陛下,臣只见过戈壁、草原、绿洲,这样的云山碧水从前只在书上读到,心里很是欢喜呢,想必山顶的日落和沙漠的会大不相同。”
皇帝摇头说:“那是我考虑不周,你一路辛苦,今天先回去休息罢!”
两人都曾想过再见面时对方会是怎样地黑沉或冷淡,却没想到会被这个意外一搅。崔捷也暂时松了口气,之前以为陛下要在冷风煞煞的山顶孤亭上审她呢。
翌日,有几位大臣从长安过来,轮番会见之后已近午时。康福问:“陛下,现在去传崔大人吗?”皇帝勉强忍住一个呵欠,摆了摆手:“我要出去,晚一点传膳。”
霞枫宫中,除了皇帝、后妃们居住的乾安殿、霜华殿等,还有梅兰竹菊四小园,占地最小、地势最低的兰雪斋、画竹轩乃是随侍大臣起居之处。
皇帝这回只是小住,本没有大臣跟随,故此内侍省没有为兰雪斋预备伺候的中人。皇帝自己推了竹门进去,穿过曲折幽深的花廊,前厅没人,皇帝踌躇了一下,便从侧门绕到后园去。
园的东南角有座小亭,旁边一棵紫藤木垂下无数长长的淡紫花串,好像给亭子做了一幅挂帘似的,亭中短榻上,一个人斜倚着亭柱正沉睡中,数片花瓣沾在她的头发和衣服上,地上有本跌落的书册。
想必是崔捷一早起来等他传召,等得太困,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皇帝走过去,微微俯下身,她双眉皱得很紧,不知梦到了什么。皇帝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左肩,她似乎有所感应,肩膀和左手忽然颤抖,皇帝一惊,连忙缩回了手。
许久都再没动静。皇帝长吁了一口气,又不忍叫醒她,弯身拾起书册,见到案上一个碟子中盛着四个金黄扁圆、有绿豆香味渗出的小饼子,刚巧腹中辘辘,便拈起来一口一个地吃了。
这时崔捷悠悠醒来,一眼看见空空如也的碟子,登时跳了起来。皇帝心虚地笑笑:“这饼子是哪里的土产?好吃得很。”
“陛下,那是从易州带回来的。臣担心日子太久会变味,没敢请你吃,可你怎么……”因顾虑到这一层,她几天前就把整袋饼子塞进自己肚子里,那四只是硕果仅存的了。
皇帝愣了愣,原本就是要请我吃的?早知道不该囫囵吞枣的……
崔捷见皇帝脸色微红,神态古怪,忽然惊得冒汗:陛下什么时候来的?我……我没有露什么破绽吧!
皇帝看她瑟缩不安、惊疑不定的样子,大概也猜到她心里所想,玩心忽起,就收了笑容端着脸说:“我重看了你这段时间的折子,你总编排自己的不是,要我惩戒你,我已想好了,奇#書*网收集整理太仆寺最近有两位上牧监同时请假回乡探亲,你过去暂代两三个月,如何?”
虽然上牧监也是五品,但……她面有难色地说:“陛下,臣在酒泉时,曾试过去朋友的牧场干活……可是,一个月后,那儿的牛羊都,都掉膘了……”
皇帝大乐,随即又奇怪地问:“你为什么要去牧场干活?”
崔捷低头望着地下,轻声回答:“银子又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
皇帝有点讶异,她的汗巾虽然不算上品,可也不是普通百姓买得起的啊。他轻笑一声说:“我看你也不会养马,刚才是说笑的。我想说的是,你出去这一次,好像……对自己很失望,是不是?”
看表情也知道她默认了。
皇帝温和地说:“你知道,我的母妃生我没多久就卧床不起,她料到自己时日无多,就硬撑着给我写了一封信。有满满五页纸都是教我怎样安全地做一位亲王。最后几句,是关于万一我坐上了九五之尊这个位子该怎么办。她说,做一个舒服的皇帝,就要脸皮够厚,良心够少。我现在想,做一名官员大抵也是如此吧。
她又说,我该明白即便是天子,也有很多力量不能到达之处,如果用尽一切勤勉之后都不能如愿,也毋庸过于自责。”
崔捷心中微微震动,过了半晌才答道:“是,臣明白了,谢谢陛下。”
皇帝目光明亮,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双眼:“那么,你仍然愿意当我的翰林学士吗?”
崔捷嘴角轻舒,笑容浮现:“是!臣愿意。”
第廿五章 拾遗记
七月初四,已入鬼月。平日最勤奋的官员也怕了游魂异鬼,酉时一刻,趁着太阳还没下山,三省六部诸署司人员都纷纷打道回府了。
崔捷随皇帝回到长安,又歇了几天,今日才回大明宫应卯。
萧澈站在尚书省政事堂西边的花廊上朝她挥了挥手,她连忙快走几步,滴翠婆娑的芭蕉叶后又现出一位绯衣少年的身影。她脚步一滞,少年可能已躲在芭蕉叶后看了她一阵子,此时视线突然碰上,有点失措地避开,转身就走,萧澈想拉住他袖子,却抓了个空。
唉,这算是我怕他还是他怕我呢?
萧澈无奈地望着裴子明隐在花丛中渐远的背影,崔捷上前,低声说:“陛下不能去喝酒了,他要开始斋戒。”
“……又斋戒?”惊讶过后,萧澈又马上恍然:“啊对,中元节前要祭祀,还有盂兰盘会,我怎么把这都忘了。”
这次祭祀又名“荐新”,将以今年收成的第一批新谷为祭品,以答谢天地厚泽,祖先庇佑,祈求余下的日子都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盂兰盘会,皇帝要在青龙渠上放出第一盏河灯。
萧澈叹气:“既如此,我们自己去吧,守素恐怕已等得要发飙了。”
这时节,有一处是仍然灯红酒绿,绝对通宵不歇的,东市以西平康坊。
因这儿姑娘多,小贩们紧紧抓住落日的余辉拼命推销各色乞巧节的玩意:织女娘娘像、豌豆、七孔针、巧灯……还有不少卖蜘蛛的!又大又丑的蜘蛛挤在笼子中,细长的肢节动来动去,看得崔捷毛骨悚然、直冒冷汗。不解的是卖蜘蛛的通常还搭售另一样东西,或是西瓜,或是葫芦,或是各种金属小盒子。
“这这……这也是乞巧用的?”她颤声问道。
萧澈嘻然:“你家乡没有这种习俗?七夕之夜,把蜘蛛关进西瓜、葫芦或盒子中,第二天打开,谁家姑娘的蜘蛛结网最多最密,谁就算是乞巧成功。”
崔捷吁气,暗想:“幸好那边没有这习俗。”随即又冒冷汗,幸好没说出来,我又不是“女”的,何用乞巧?
萧澈笑问:“你可知道长安城所有名媛阔小姐们装蜘蛛的金盒子都是哪家出产?”
瞧他笑得十分得意,崔捷又一惊:“难不成是你家?”
洛阳萧氏,从太宗皇帝一朝起,计有皇妃一、太师二、尚书二、侍中五……端的是声名显赫的关中第一世家。不过权势越大越招人嫉恨,屡次被人陷害至几乎灭族的地步,到了萧澈曾祖一代已心灰意懒,让其叔祖父辞官回家,转而经商,三代以后,俨然有成为关中第一大商贾之势。萧澈父亲不久前也递表辞官,目前朝中就只留下萧澈一人了。
不用问这些事她当然是从《登科记补遗》看来的,果然如书中所说经营范围涵盖甚广呀。
萧澈大笑道:“不但由我家出产,而且点子是我想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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