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血(出书版)p》第29章


子瑶再也支撑不住,泪水滚落苍白脸颊:〃这么说,瑛瑛也不是病死的?〃
……元嘉元年,临川公主华瑛下嫁沈觉,婚后未久即病亡。太医诊治未果,断为急症,随后沈觉未再续弦,也无妾室,情义忠贞为时人称道。
〃他御前求娶之人原本是我。〃昀凰语声微窒,有凄苦之色一掠而逝,〃当日少桓被沈恩接应离去,潜在沈家养伤。他一心带我离开宫闱,竟冒险让沈觉去求父皇……若不是你母后存心排挤,华瑛也不至误嫁沈家,碍了复位大计,糊里糊涂死去。〃
她将一个韶华女子的枉死说得轻描淡写,子瑶忍无可忍,骤然笑出声来:〃照你说来,全是旁人的错,父皇倚重沈恩、母后厚待沈觉、瑛瑛无辜枉死,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生性柔弱的帝姬身经磨难,从未有过恶言,却是最后一刻吐露悲愤。昀凰默然看了瑶瑶半晌,既无愠色也无歉疚,只茫然一笑:〃我不知道。〃
谁无辜、谁作孽、谁咎由自取?昀凰低了头,总在茫然时盯着自己的指尖发怔:〃你知道吗,沈恩临终留有两条遗谏,其一,劝少桓善待废帝子女,不再屠戮皇室……〃子瑶蓦地厉声打断她:〃你说什么废帝,父皇就是父皇!〃昀凰窒了一窒,不理不恼,径自说下去,〃其二,沈恩恳求少桓,勿令世人知晓他所为,日后追封也无须提及他的名字。〃
子瑶沉默,昀凰仍低了头,哑声道:〃沈公是真君子,真儒士。〃
〃忠臣不事二主,沈公倒好,一头求得荣华,一头全了忠贞!〃子瑶连声冷笑,面容刹那间与郭后竟有三分相仿。然而笑声未绝,密室外已有轻轻三下叩击声……这声音闷而沉,缓而低,一下下竟似催魂。这是司刑监在报时了,午时三刻,日值中天,罪人赐鸩。
笑声止歇,瑶瑶的笑靥如花,枯萎在刹那。
昀凰不语不动,目光从自己的指尖缓缓移上桌案,凝定在那只金盏上。
〃多谢你送我一程。〃瑶瑶伸出双手,稳稳端起毒酒,朝昀凰柔声一笑,〃凰姐姐,今日你送我,他日不知何人送你?〃不待回答,她含笑仰首,将杯中毒酒饮得一滴不剩。
〃他日……〃昀凰没有看她,只是喃喃重复这问话,〃何人送我?〃
三日后,宁国长公主赐降北齐的旨意颁下,晋王入朝谢恩。
此番北齐足备诚挚,除以重金异宝为聘,更奉上一份惊人厚礼……秦齐交界处,有山盛产美玉,名为凤鸣。延和六年,北齐大败南秦于屏城,夺凤鸣、平度二山。延和七年,南秦北击,齐人退走平度以北,据守凤鸣山。十余年间,南秦屡次欲夺回凤鸣山,皆无功而返。而今两国缔结姻约,普天同庆,北齐国主慨然归还凤鸣,允诺迎亲之日,齐军北退七十里。以此为信,永休干戈。
至此花好月圆,珠联璧合,唯一美中不足却是皇上婉拒了北齐另一番美意,并未将云湖公主纳入宫中。朝野据此传闻皇后地位稳固,何氏一门依然圣眷殊厚。
皇室婚娶依从周之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备极隆重。择吉日,皇上于永宁殿设宴送别北齐使者,赐金帛无数,议定婚期在来年正月。
次日,晋王携云湖公主北归。
公主出降,皇家得嗣,值此双重喜庆,宫中降旨大赦天下。除华瑶等一众女眷赐死外,涉案军中将领皆免罪,只削爵罚俸为戒。有野史记载,众女获罪死,不得归家落葬,皆由刑司草葬于荒野。唯独裴氏妾尸身被赐还家,面目栩栩如生,笑意宛然,见者皆以为异。
第十八章 别有幽怨各自生】
夏去、秋尽、冬来,辛夷宫外梧桐碧影渐渐落尽,长公主的嫁期也近了。
发数千工匠日夜修筑的栖梧宫也终于落成,只剩高入霄汉的凤影台还未完工。这是皇上登基之初,下旨为宁国长公主兴建的宫室,其纷奢精巧,冠绝当世。
兴修之始,便有谏官上奏,以度量国库民需为由,委婉劝谏无果。长公主赐降北齐的旨意颁下,却有位郑姓侍郎再度上疏,称长公主既要远嫁,宫室空置,是否不必再造那耗力繁多的凤影台。这一道奏疏本也合乎情理,却令皇上龙颜震怒,当即革职降罪,从此再无人敢置喙此事。
栖梧宫,取凤栖梧桐之意,尽管主人即将远去,那桐华殿上依然焚椒兰,悬明珠,烟斜雾横,日夜丝竹绕歌台,备极繁奢之能。然而,宁国长公主却迟迟没有迁入新宫。
斜阳映入飞檐,落叶瑟瑟铺了一地。
辛夷宫临水而筑,殿阁错落幽深,最美的景致便在黄昏。从回廊下远眺宫阙万间,遥对一池碧涛,落日余晖便都融在了深深浅浅的一泓碧色里。两名宫人垂首拢袖远远立着,长公主只身步入廊下,将一袭绛紫深绒斗篷披在恪妃身上。倚栏远眺的恪妃含笑回首,清瘦脸颊被余晖染上暖暖光晕。昀凰并不说话,在她身旁静静坐下,似孩童般倚了母亲肩头,陪她一起眺望斜阳。
母女二人袖袂当风,衣带飘飘,一双身影绰约如在世外。
恪妃恬然叹息,满目沉醉,神思却不知飘向了何方何年何月。
昀凰轻轻开口:〃母妃,我们搬去新宫好不好,这里太冷清,夜里总觉得怕人。〃恪妃微皱眉头,默然不语。她一旦沉默起来,便比摇头更难动摇。昀凰柔声劝道:〃你不是总说夜里听见有人哭泣吗,我若不在宫中,你更要胡思乱想……〃恪妃讶然打断她:〃你为何不在?〃〃你又忘了。〃昀凰无奈,〃我不是说过,过阵子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好些日子不能陪你,你在宫中要好好的,每日听嬷嬷的话,记得服药……这次记住了吗?〃恪妃茫然想了想,迟疑点头:〃那你要早些回来。〃
母亲鬓旁银丝又多了不少,昔日红颜终究还是老去。昀凰一瞬不瞬地看着母亲,似被什么堵在胸口,一时说不出话来。儿女离家,慈母总要密密叮嘱,期盼早日归来。然而这一走,便是去国万里,天涯相隔。等待她早早归来的人,又何止母亲一个。
归来,归来,至死也要归来。
昀凰微笑,一字字说得郑重:〃我会的,很快就会回来。〃听她这样讲,恪妃便笑了,明眸微睐如弯月,露出少女般促狭的神气:〃若是玩得起兴回来迟了,要罚抄《女训》!〃不待昀凰答话,却陡然听得身后有人说:〃若迟了,就再不许回来。〃
恪妃与昀凰一惊回头,见少桓披了雪白狐裘,只身立在廊下,负手淡淡而笑。
初冬时节还不太冷,他病后体弱,已早早披上狐裘御寒。这一身雪狐轻裘,衬了底下明黄龙袍,越发映得雍容出尘。昀凰凝眸看他,见他目光奕奕夺人,犹带三分病容,脸颊与雪裘颜色相映,也分不出哪个更白。
恪妃惶然起身,不知该退避还是叩拜,竟怔在那里。昀凰将她扶到一旁,命宫人先搀扶她回去。如今见到少桓,她虽不再惊惶失态,也仍有些不安。见她去得远了,昀凰抬腕掠一掠鬓发,侧眸似笑非笑:〃不论迟早,我总要回来,你也休想变卦。〃
她同他说话越发纵肆,全没尊卑礼数,少桓却静静瞧着她,隐约含笑。那目光看得她心中绵绵软塌下去,什么话也说不了,只得幽幽低了头。恰是这一低头的宛转,叫他移不开目光。
〃前日新贡的紫貂裘,你还喜欢吗?〃少桓别开了方才话头,拣些不经意的闲话来说。昀凰也笑:〃那百岁老貂的裘色虽华美,却嫌绒密了些,我留一件便是。〃少桓蹙眉:〃你那些羽衣霓裳当不得北边天寒地冻,将貂裘备上才好。〃
见他絮絮地啰唆这些琐事,犹恐皇太子妃被刻薄了衣食一般,昀凰不觉莞尔:〃一应事宜都备妥当了,等到了那边已近初春,最迟夏末便回来……况且堂堂北齐,会令太子妃饥寒交迫吗?〃少桓被她揶揄得无言以对,低咳一声转过头去。
昀凰低头轻笑,心中如饮饴蜜。
少桓缄默片刻,再开口时声色已冷淡了下去,肃然只说一句:〃万事有备无患。〃
初绽的一丝笑容,凝在了昀凰颊边。良久无人作声,余晖却已沉入烟水深处,天色已暗下来。只觉他一袭白裘身影,孤峭地笼在暗影里,四围都是阴晦。昀凰再也隐忍不得,心中酸楚翻涌,蓦地从身后紧紧拥住他。脸颊贴着柔软狐裘,仍能感觉到他身子的单薄,泪水无声泅湿裘绒,〃没什么患不患的,你允诺过我,要好好等着我回来……你,不许骗人。〃
少桓低笑一声,温暖手掌覆上她手背,将她轻轻攥住:〃我自然是守诺的。〃
暮色中的九重宫阙平添几许宁定,殿阁绵延远去,隐入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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