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第9章


他们没想到占领青岛如此迅速,他们人还不是太多。
这是不可思议的安静、和平的占领。15
在刘安琪将军的指挥下,青岛撤出了十万国军和眷属。六十年后,到高雄
小港机场搭飞机的人,如果有时间在附近走一走,他会发现,机场附近有青岛
里、山东里、济南里??
国军第二被服厂从青岛撤到高雄,马上在高雄小港重新设厂。山东逃难来
的妇女,不识字的母亲们和还裹着小脚的奶奶们,只要你背得动一包十件军服
的重量,就可以去领上一包,在工厂边上席地而坐,然后在一件一件军服上,
用手工钉上一颗又一颗的钮扣。天真烂漫的孩子在母亲和奶奶们脚边戏耍,也
在他们一针一线的穿梭中,不知忧愁地随着岁月长大。这样的巷子里,从巷头
走到巷尾,听见的都是山东的乡音。今天你在那附近走一趟,还会看见很多老
婆婆的手指关节都是粗肿弯曲的,你知道她们走过的路。
以﹁苋桥英烈传﹂和﹁路客与刀客﹂两部影片得过金马奖、拍过两百多部
纪录片的导演张曾泽,这年才十七岁,刚刚加入了青年军陆军独立步兵第六
团,就上了青岛前线。跟部队行军到青岛郊外,发现青岛郊外四周密密麻麻全
是防御工事,铁丝麻袋遮盖着大大小小的军事掩体,坟,都被挖空,变成伪装
的洞穴和壕沟。
枪声从四方传来,像冬夜的鞭炮。他知道,部队要﹁转进﹂了。
少年曾泽匆匆赶回青岛市中心的家,去拜别父母。一路上街道空荡荡的,
像个鬼城废墟,不见行人,所有的建筑门窗紧闭。到了自家门口,父母亲从楼
上下来为他开门,就这样站在门口,生离死别,反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后
来拍片的故事里,常有无言的镜头。
我看看父亲,他一向是个很严肃的人,他,站在那里看着我一直没
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只注意到,父亲的嘴唇都起泡
了。站在父亲后面的母亲频频拭泪,站在母亲身旁的弟弟则楞楞地看
着我。就这样,我与家人没说一句话就分手了——这一离开就是四十
年,这也是我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16
一九四九年六月一日,穿着一身戎装的国军张曾泽,匆匆辞别父母,然后
全速奔向码头,跟他的部队搭上﹁台北轮﹂。张曾泽清清楚楚记得,上船那
天,正是一九四九年的端午节。
那也是诗人管管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日子,一九四九年的端午节。十九
岁,他在青岛。管管有首诗,很多台湾的中学生都会背:

那里曾经一湖一湖的泥土
你是指这一地一地的荷花
现在又是一间一间的沼泽了
你是指这一池一池的楼房
是一池一池的楼房吗
非也,却是一屋一屋的荷花了
很多高中教师,试图解析这诗,总是说,这诗啊,写的是﹁沧海变桑田﹂
的感慨。
那当然是的,但是,如果你知道什么叫做一九四九,如果你知道,一九四九端午节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读这首诗的时候,大概会猜到,管管这个用
心写诗、用身体演戏、用手画画的现代文人,在﹁荷﹂里头,藏着很深、很痛
的东西。
那一天,十九岁的、乡下种田的管管,发生了什么事?
我约了管管,说,﹁来,来跟我说那一天的事。﹂
我们在台北贵阳街的军史馆见了面。他还是那个样子:八十岁的高大男
子,长发扎着马尾,背着一个学生的书包,讲话声音宏亮,手势和脸上表情的
真切、用语遣字的生动,不管他在说什么,都会使你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认
真地听,就怕错过了一个字。
我们坐在军史馆里八二三炮战的一个交互式的模拟战场上,他靠在一管模
拟山炮旁,我盘腿坐在一堆防御沙包上,我们面对面。他说得激动时,身体就
动,一动,那管山炮就﹁碰﹂的一声,开炮了,把我们都吓一跳。他就把身体
稍稍挪开,继续说,但是过一会儿,又﹁碰﹂的一声炮响——他又激动了。
我们的谈话,就在那﹁炮声﹂中进行。
16
管管你不要哭
龙:管管你山东青岛的家里本来是做什么的?
管: 父亲是卖馒头的,对,卖馒头??那时豆腐已经不卖了。
龙:说说被抓兵的经过。
管: 我们那个村落叫田家村,在青岛的东边,现在已经变成青岛市的一部分了。有一天,突然有人叫﹁抓兵来了!﹂
我妈叫我快跑。她给我做好了一个饼子,就贴到那个大铁锅的那个饼子,就是豌豆面、玉米面等等和起来,加上一点弄黏稠的饼,还是热的咧。我包在一个洗脸的毛巾里面,束在腰里,就跑了。
那天跑出去二十多个人。村的东北角就是山,我经常出去砍柴最常去那个山。
我这一生十九岁离开家,替我父亲母亲效劳报恩哪,最后两年就是去砍
柴。
龙:家里很穷?
管: 穷得没粮食吃。逃到山上去以后,年轻的我就把那个饼给吃了,突然
﹁砰﹂一枪打过来,大家都四窜而逃。这一跑我们就四个人躲在一块麦地
了,也不敢起来。
我肚子饿了不敢进村去啊,所以我们就从中午躲在麦地里边一直躲到晚
上。为了决定在哪个麦地里面睡,我们还发生争执。我说不能在很深的麦
地里面睡,因为晚上他们要搜,一定会搜深的麦地。我们就睡到小路边
隙。乡间小路下过雨都是窄窄的不是平坦的,推车两边踩着这样走动啊。
后来肚子饿,就去找什么豌豆蒂,吃不过两三口吧,山上﹁砰﹂又一枪,
这一枪打的话我们又跑,这次我们跑到很深很深的一个麦地里去。并排地
躺下来,一、二、三、四,并排躺,距离有个三四步吧。我就在搓麦子
吃,不知道吃了几口吧,我就看到一个大脚丫,来了。
我想,﹁完了。﹂我记得这个人,一口大白牙,是个游击队出身。
我们四个人都抓到了。然后就被带到一个村庄叫蛤蟆市。住在一个农家的
天井里边,我就对他们说,你们把我们抓来让我们给你们挑东西——其实
我心里知道,被抓来做挑夫是不可能再把我们放出去了,但我说,可不可
以派个人回家给我爸爸妈妈讲。
不准,就是不准。
到下午四点多钟了,突然看隔壁有个小女孩,我说,﹁哎呀,她老娘不是
我田家村的吗?﹂他们一看说是,我说那我们写个条子叫她去送,去跟我
们爸爸妈妈通知一下。结果通知了四家,统统都通知到了。
龙:你妈来了?
管: 四家来了两个妈妈。这两个妈妈统统眼睛不好,几乎瞎掉,而且都是缠足
的。
大概是在四点多钟太阳还没下来,这时就看着有两个老太太——因为我们
住的那个村庄对面是有梯田的,干的梯田——我看这两个老太太不能走路
了,从梯田那边用屁股往下滑,碰在那个堑子,碰了以后往下滑。我一看
就知道是我母亲,我就大喊说,﹁我娘来了,我要去。﹂
那个门口站卫兵的马上用枪一挡,我说那个是我母亲,我说我得跑过去接
她。他说不成。我说,那是我母亲,她不能走路,她眼睛看不见啊??
龙:管管——你不要哭??
管: ??我母亲就一路跌、一路爬、一路哭到了眼前。我对母亲说,我跟他们
讲好了,就是给他们挑东西、挑行李,挑完行李就回家,你放心好了。我
很快就回家。
我就拚命骗我母亲。
我母亲就给我一个小手帕,我一抓那个小手帕,就知道里面包了一个大
头,就一块大头。这一块大头对我们家来讲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我父亲那
时候穷得只有两块大头。那一块大头给了我以后,家里就只剩一块大头。
我就把这个手帕推给我母亲,说,﹁你拿去,不成,这个不成。﹂她当然
是哭哭啼啼,一直要我拿钱,说,﹁你拿钱可以买。﹂我心里清清楚楚,
这一路都是阿兵哥,阿兵哥会把你的钱拿走,而且你不可能回家了嘛,对
不对。但是你给这个老太太这样讲,她根本不听。她还是把手帕——
龙:管管,你不要哭??
管:我一直在骗我妈,说我给他们挑了东西就回家——
龙:管管你不要哭??
管:??马上就要出发了,我想我完蛋了。
龙:有多少人跟你一起被抓?
管: 应该有一个排,二十多、三十个左右,统统都是被抓来的。两三点钟吧,
就说叫我们起来刷牙走了。我心里怕死了,可能要去打仗了。我被抓的单
位是八二炮连,每一人挑四发炮弹。
龙:一个炮弹有多重?
管: 一个炮弹,我算算有七斤十二两。行军的时候,他们是两个阿兵哥中间夹
着一个被抓来的挑夫,他们讲﹁你?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