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第2章


“是红牡丹、绿牡丹?还是白牡丹,黑牡丹?”
“不告诉你。”一边吃冰糖葫芦一边掇弄着长辫子。等他再问。
“说吧?”
“不告诉你。”丹丹存心作弄这小猴儿。虽然口中吃着的是人家的东西,不过她爱理不理,眼珠故意骨溜转,想:再问,也不说。
“说吧?”怀玉一直没开腔,原来他一直都没跟她来过三言两语呢。这下一问,丹丹竟不再扭捏了,马上回话。
“我不知道。我没爹没娘。不过叔叔姓黄,哥哥姓黄,我没姓。他们管我叫丹丹。”
怀玉点点头:“我姓唐。”
“他早说过啦。”用辫梢指点志高。
“暧,你辫子怎的这样长?”志高问。
“不告诉你。”
“咱关个东儿吧怀玉。暧,一定是她皮,她叔叔
揪辫子打屁股,越揪越长。我说的准赢。”
丹丹生气了,脸蛋涨红,凶巴巴地瞪着志高,说
不出话来,什么打屁股?
志高发觉丹丹左下眼睑睫毛间有个小小的病。
“暖?”志高留神一看:“你还有一个小黑点,我帮你吹掉它!”
还没撅嘴一吹,怀玉旁观者清,朗朗便道:“是
个病。”
“眼睑上有个病?真邪!丹丹,你眼泪是不是
黑色的?”
“哼!”
“我也有个摊,是在膈肢窝里的,谁都没见过,就比你大。你才那么一点,一眨眼,滴答就掉下地来。”志高说着,便趁势做个鬼脸拉着了病的姿态,还用兰花手给拈起,硬塞回丹丹眼眶中去。丹丹哈哈的笑,避开。
“才不,我是人小志大。”
“我是志高,你志大。您老我给您请安!”话没了,便动手扯她辫子。
志高向来便活泼,又爱要嘴皮子,怀玉由他演独脚戏。只一见他又动手了,便护住小姑娘。怀玉话不多,一开口,往往志高便听了。他一句,抵得过他一百七十句。
“切糕!”怀玉学着丹丹唤他:“切糕,你别尽欺负人家。”
“别动我头发!”丹丹宝贝她的长辫子,马上给盘起,缠在项项,一圈两圈。乖乖,可真长,怀玉也很奇怪。
丹丹绕到树后,骂志高;“臭切糕!你一身胞刺巴脱的,我不跟你亲。”
“你跟怀玉亲,你跟他!”志高嬉皮笑脸道。
怀玉不会逗,一跟他闹着玩儿,急得不得了。先从腮帮子红起来,漫上耳朵去,最后情非得已,难以自控,一张脸红上了,久久不冉退。
怀玉抡拳飞腿,要教训志高,二人一追一逃,打将起来。既掩饰了这一个的心事,也掩饰了那一个的心事。
少年心事。当他十二岁,当他也是十二岁。
丹丹嘻嘻地拍掌,抱着黑猫,逗它:“我只跟你亲。”说着,把冰糖葫芦往它嘴边来回纠缠。
怀玉待脸色还原,才好收了手脚,止住丹丹:“这猫不吃甜的。”
“这是谁的猫?”
“还有谁的?”志高拍拍身上灰尘:“王老公的。”
“王老公?”
“悟,这三老公,我一见他跟他那堆命根子,就肝儿颤。”志高撇撇嘴:“他老像如孩子似的,摸着猫,咪唤眯唤,嘿,娘娘腔!”
“还他猫去吧。”怀玉道。
志高眼角扫他一下:“还什么猫?你不练字?你爹让你练字,你倒躲起来练功S现在又不练功,练还猫给王老公。”
‘专老早走了,”怀玉得意:“叫我掌灯前回去,看完‘打鬼’才练字。今儿个晚上有得勤快。”
“好了好了,还给他。说不定他找这黑臭屎蛋找不着,哭个烯里花拉。”
“喂,王老公是谁?”丹丹扯住志高,非要追问:“是谁?”
“我不告诉你。”志高捏着嗓子学丹丹。
怀玉也不大了然,他只道:“爹说,他来头大得很,从前是专门侍候老佛爷的。”
“老佛爷是谁?”
老佛爷是谁,目下这三个小孩都不会知道。毕竟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儿了。
别说老百姓,即使是紫禁城中,稍为低层的小太监,自七岁起,于地安门内方砖胡同给小刀刘净身了,送入宫中,终生哈腰劳碌,到暮年离开皇宫了,也没见过老佛爷一面呢。
王老公来自河北省河间府,三代都是贫寒算卦人,自小生得慧根,可是谋不到饱饭,父母把心一横,送进宫去。
“净身”是他一辈子最惨痛的酷刑,他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过。而他的慧眼失机,也从来不跟人家提起过。
他最害怕这种能耐给识破了,一直都装笨,以免在宫中,容不下。当然又不能太笨。
为什么呢?
那一回,他曾无意中给起了个卦,只道不出三年清要亡了。
不知如何传了出去……
老佛爷听说了,要彻查“不规”的来源。她刑罚之残酷,骇人听闻。
没有人知道王老公这专门侍候老佛爷膳食的太监会算卦,他只管设计晚餐,埋首精研燕窝造法:燕窝“万”字金银鸭子、燕窝“寿”字五柳鸡丝、燕窝“无”字白鸽丝、燕窝“疆”字口蘑肥鸡汤……在夏天,一天送三百五十个西瓜给慈禧消暑。此人并不起眼。
老佛爷查不出什么来,便把三十六个精明善道,看上去心窍机灵的太监给“气毙”了。用七层白棉纸,沾水后全蒙在受刑人的口鼻耳上,封闭了,再以杖刑责打……
自此,王老公更笨,也更沉默了。
—一直挨至清终于亡掉。
果然,在两年零十个月后,清室保不住了,他算准了。
皇朝覆灭,大小太监都失去了依凭。有的从没迈出宫门一步,不知道外头的世界。王老公出紫禁城那年,捐出一些贵人给他的值钱首饰,故得以待在雍和宫养老。庙内的大喇嘛,因有曾指定当皇帝的“替身”,每当皇帝有灾病时,由她们代替承当,故地位尊贵,大喇嘛要收容他了,王老公一呆二十年。
怀玉先叩门。
“谁呀?”一个慢吞吞的,阴阳怪气的声音在问。像不甘心的女人。
“我,怀玉。”怀玉示意丹丹把猫抱过来:“王老公您的命根子野出去了。”
门电呀一开,先亮出一张脸。白里透着粉红,半根胡碴子也没有,布满皱纹,一把一招,就像个颜色不变担风干了的猪肚子。粉粉的一双手,先接过猫,翘起了小指,缺水的花般。
猫在他手里,直如一团浓浓黑发,陷入白白枯骨中,永不超生。猫“味唤——”一叫便住嘴,听天由命。说不出来反常的温驯,再也不敢野了。仿佛刚才逃出生天是个梦。
志高努嘴,丹丹往里一瞧。哗,一屋子都是猫,大大小小的猫,在黯室中眼眸森森。
丹丹乍见满屋压压插插都是猫的影儿、猫的气味,不免吃了一惊。还听王老公像个老太太似的,教训着:“你到处乱窜,不行的,老公要不高兴了,往哪里找你好?以后都不准出去!”
黑猫挣扎一下,纵身进出他手心。
王老公意犹未了,以手拍着床铺,道:
“来来来。”
它认命了,无奈地只好跳上床。王老公一手紧扣猫,一手掀开被窝,里头已有两头,都是白的、矜贵的,给他暖被窝。
从前他给大太监暖被窝、端尿盆子、洗袜子……这样过了一生。如今猫来陪伴他,先来暖被窝,然后他便悠悠躺下,缕述他的生平,那不为人知的前尘。多保险,它们绝对不会漏泄。
王老公是寂寞的。
“怀玉,怎的叫你来听故事你也不常来?”正说着,已暗喝:“志高你这小子,你跟困儿糊弄什么?”
“王老公,这猫好像不对啦。”
“别动,它困了。”
丹丹道:“它哭呢。”
王老公颤巍巍迈过来:“什么事直哼哼?暧?”
原来那麻布袋似的小猫,脚底心伤了,有刺。王老公眯康着眼,找不到那刺。
怀玉过来,二话不说,给拔出来。
“哎呀,你真笨。要磨爪子就到这来磨,”王老公心疼地骂:“来这,记住了。算是的,告诉你们,猫的爪子绝对要磨,如果不磨,爪子太长了,弯曲反插到脚底心,就疼,无法行走。”
他把麻猫领到一块木板处;“认得吗?别到外面去磨,免得被什么柱子本条给刺上了。以后都不准出去!”
麻猫惟有敷衍他,好生动一下。王老公满意了。
人与首,生生世世都相依为命。他习惯了禁烟,与被禁锢。
“不准出去,倒像坐牢似的,王老公,怎不买个柳条笼子全给关起来?您习惯猫可不习惯。”志高看不过。
王老公马上被得罪了。
他装作听不见,只对怀玉道:“怀玉你别跟人到处野,要定心,长本事,出人头地。常来我这,教你道理。”
“我还要帮爹撂地摊呢。”怀玉门:
“好久没见您上天桥去了。过年了,明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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