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就将它忘记,像忘记一个毫不相干毫无特色的人。
回头一望的那一刻,我感到它就要从地球上消失了。
依旧岑寂冷清的群山。像一个被生活磨练得失去了活乱之气的哑巴,也像一座从未被妇人料理过的杂物堆积的牧场,我失去了运用文学的功能对它们作忧戚的抒怀,它们太过实在,太过冷淡,也因其苍凉使人寒颤不已。偶尔几家农舍,一座私人煤窑,也孤僻异常地缩着脖子看着我们。我迅速地闭上了眼睛,我几乎有些害怕见到一座被鸡粪猪粪打点的院子,堆满柴禾的破烂棚子,黑色的、粘满岁月积垢的、即将朽去的木门,一截歪扭的石级和一个使人幽冷的、不敢想及他暮年光景的老人。许多年以后,每每碰上这样的景致,我都会闭上眼睛,贫困和寂寞已经使人非常难过了。在故乡的景物和景物包括下的人们,不也正是这样?什么时候,我才能睁眼看到快活的闪闪的眼睛,轻灵的脚步,富有的表情,豪华的房舍,爽朗的笑声?啊,清贫!
我有些紧张起来,那是路途的危险,绝壁的惊叹!物品疑心司机的从容是不是故作的,乘客的自在是在无数次死亡的淘洗中的麻木,而你,是不是也为了平按我一颗局促的心而安详得令人费解呢?
阳光从开裂的云层间撒满了山野,流金的视力内,我将注意力分散开去。我告诫自己,那是大自然,它们拥有情调,在散发着优美的调子以满足我的空虚。当山腰上新开垦出来的一块土地中,一个孩子,或一个瘦身黄脸的妇人抬起头来望着蠢动着的汽车,我就想哭!这些从山外来的东西都不是他们的,他们的一切是属于这片冷寂的山野,终年也不得出去一刻,这就是他们固有的模式,他们甘心吗?他们的梦是什么?他们的内心深处,此刻又在想些什么?他们真的愿意苦苦挣扎却又愿意老死在这群山之中?
我睡过去了。
剧烈摇摆的睡眠比席梦思上死一样的睡眠更能使那宁静的时刻被赐予更绝妙的意义。
人间是绝妙的。声与色、音与容、苦与乐都曾经和谐,曾经同一,而且,即至未至的终点和未来的一切走向,都将是这样。
我睡过去了,阿鲁耶达,这段时间里,你在做什么?
黄昏,从喀斯特地貌的尸堆中冒了出来。喀斯特典型唯一使人感怀的,就是那是有支青灰色军装武装起来的军队,排出比八卦阵还要使人迷惑和惊诧的阵列;那一个个石头的士兵,钙的武器,死一般的威严,占山为王的豪爽和一股蛮野的气质,使我常常忍不住嗟呀良久。它们也是另一类型的秦始皇兵马俑,在蓝天白云之下,喊出一声声低沉、浑厚的杀伐之声。
黄昏是历史的衣服,上面浸透着无数杀戮者与被屠戮者大块的鲜血。它披在了喀斯特军队的身上,我每每挪不动脚步,希望在上面找到一件冷兵器的铭文,铠甲上的一记剑痕或箭孔,一根枯骨的索引,一面旌旗的喘息和一只马靴的重量……
黄昏,这被风化的黄昏,坐在喀斯特素面朝天的冰冷中心,像那些被悬空的灰色倒影,使原本触手可及的长天布满了畸形的意象,一轮像没有生育的残阳在其间若隐若现,我意识到了梦的出没,也是这畸零的翻版。
我爱这样的黄昏。一个黄昏在另一个黄昏珍贵的灭亡里,成为我们忧郁的欲望,被灵魂接吻。
(肉体是一棵树,悬挂着灵魂的叶子;有人丢失了叶子,还在渴望诱惑了他们半生的果实。肉体是一种秩序,是法律中的法律,使道德成为道德的警察。或者说,灵魂是无法确知的密码,锁着肉体的羞耻,使爱情成为爱情的窃贼。)
(这是精赤的肉体。烧红的铁。迷魂的鸦片。)
凌晨三点我才上床入睡。每天都是这样。因为六月,即将结束。
夜晚是我习惯的安居之地,我想在每一个长夜里获得重生的机会。它开始时是我热心而冷静的对答者,后来成了我生命的参考,思想的证据,再后来它成了我全部感官的集大成者,最后,它成了我唯一的知音,啊,我总能在万籁俱静十谛听那一曲著名而永恒的舞曲,它带来了时间在琴弦上磨练出的真实,也带来了飞翔于空间那虚无缥缈的快感。
(我躺在爱恋最凶猛的欲火之中,等待着你的欲火,在时间和空间交汇的时候与我汇合。它们交叉纵横地燃烧,像心灵对心灵的对话或亲吻。我愿意这样成为爱的殉葬品,等待天鹰,等待世界的腐烂。)
(这是裸露着的肉体。成型的铁。铸造成祭祀爱情和信仰的青铜器皿。一袋历史的野生粮食。镇痛的鸦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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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销魂的六月之旅,连接着眉间与心头。
阿鲁耶达,你清纯的美横卧在只有语言才能深入的生命的最深处,那里,有上帝种植的物质生长,有更美丽的生命逡巡,还有更伟大的爱情衍生。
你魔幻的肉体漂泊在没有世俗玷污的灵魂的旷野,
我越过文字,宁静地将它们多情地张望。
第八卷 第一章
我居住在学生宿舍的五楼,听来像一个不太力气却又有点捉弄上苍的玩笑。五楼上的白日,折衷着乡村和城市饿天空将我看管,在酸雨严重的时候,我想到一些花朵被粪土玷污之际,会有多少情种和正派的人对此的愤懑。我吸吮着甜香的气息,那样急切,惶乱,就像一切既成事实的东西即将荡然而逝。阳台,那裂开了一条折线后留下的蜈蚣般的疤痕的缝的阳台,业已成为一个倾斜的、物理学或工艺构图失败的象征。我常站在那里,向浑浊的金沙江眺望,一望就是自己也意识不到时间流逝,或者尽情地让自己神思飞扬,让尘世之尘悉数消失。在那里,还会看到附近的民居和他们安宁、按部就班、没有任何新奇和浪漫的生活。他们大多不耕作田地,仅有的那点田土,即使种上粮食,也没有多少收成,因而他们就走向了商业,半商半农是这个地方上人事的标签。有时,某某家中患病多年的长辈死了,我便能在阴霾般的唢呐声中再次感念生活,想思生命,在一那口气再也上不来,一个生命形态再也回不到世间来的时候,亡者是否明白了生命实在太过简单,太过倏忽?道场的气氛,只有亡者的亲友方可领会,并面无表情地经历着,阴阳先生土唱一般的腔调,加重了死亡那本已使人不寒而栗的绝望,叮叮咚咚的乐器,奏出了在世者的哀戚,那上路的人,在这些凄婉的乐音和亲人的悲伤中,还能轻松一身,一路走好?直到某家的孩子因某些生活小节与人争吵而被残忍地乱刀捅死的消息传来,我才为死亡感到了切骨千寸的疑惑,刀下之鬼,附身之鬼,亲友之痛,来世之浊,真真的能说明什么呢?活者在珍视,可那速战而决的方式就解决了生死之间的事情,哪容复杂的头脑在作繁复的探究、寻思?
夜晚散佚在我躯体的各个角落,弥漫在我的意识所能达到的所有地方。石头消亡了,黑暗是唯一的实体;流水残喘的声音,像失偶的野兽嘶哑着嗓子的尖啸,细腻而孱弱,却又极富穿透力。它们使我在心智烦乱、生息枯咽之际,感到了我成为自身的形象之后的灵肉的完整。
我不可能与它们和他们相同,秉性与上苍恩赐的心得成为每日关门闭门都有的与它们、他们的分野。在我为每一个夜晚预感到亲切、健康、优美的时候,它们、他们几乎从不能进入我的内心,如同我从不在一棵树上认出它们、们的一片叶子,我有时狂妄地认为:它们、他们业已朽碎。音乐续唱着我当年从故乡的贫瘠所赋予我的才情,色彩缓缓地进入自由和随心所欲。我如此固执地让简陋的住所成为一座属于精神金碧辉煌的殿堂,我将,也必将在这儿为我所共存的一切而尽兴。
我只与它们、他们相识,不存在过多的连缀。
(又想到了竹海,被墨绿色的汪洋吞并的翠竹,组成了川南最美妙的景致,像一篇说明文,细细说过了,其实什么也没有,这片伟大的竹之海,能进行说明吗?我实在不能以为游记是一种多么硬派的记叙或说明;作为不太高明的赝品,游记是无法持续的买卖,也就是一般意义上的兜售。当我们徜徉在红土之上的竹之海里,怎会想到黑暗呢?怎么会联想到黑色的汪洋,却并不让她尽显风流呢?也就是说,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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