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那个秋季》第15章


耿家圩子是童惠娴插队的地方。1970年的春天童惠娴来到了这座苏北乡村。是一条水泥船把他们从小县城分散到各个村庄去的,童惠娴站立在船头,心旷而又神治,迎接他们的除了乡村锣鼓队之外,还有遍地的鹅黄色的菜花。这是一个令人激动的时刻,锣鼓声仿佛不是从锣鼓里头发出来的,而是那些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油菜花在风中摇曳,兀自发出的惊天动地的锣鼓声。童惠娴深吸了一口,多么柔嫩的空气呵,掺杂了植物的气息,太阳的气息,水的气息,以及泥土的气息。童惠娴的心情绽放开来了,三四天之内都没有平复。童惠娴甚至产生了这样一种错觉,她认定了自己的心情就是一朵油菜花,鹅黄色,有一种动人的摇曳,扑棱扑棱的,无始无终的。
耿家圩子当天晚上就传开了一则好消息,城里头来了一位美人胚子。人们都说,这一下晚上出门不要等月亮上山了,那些年轻人的眼睛到了晚上肯定就会自己放光的,就像天上的星,一颗比一颗亮。小光棍们的眼睛碰上美人没有一颗不会发光芒的。耿家圩子在不久之后就传出一首歌谣了:
天上星,亮晶晶,
我在墙头望知青。
天上星是泛指的,指那些年轻人。而知青则是特指,说的正是童惠娴。
其实童惠娴称不上美人。只不过白肤特别地白罢了。但她的动人之处不在皮肤,而在神态。童惠娴是那种安静的、羞怯的姑娘,不爱说话,就会微笑。她在遇上生人的时候总是低顺了眼的,以那种招人怜惜的样子满面含羞,接下来就泛上来两腮红。她的白皮肤在这种时候就会格外显眼了,红而衬白,白而衬红,有一种楚楚动人的样子。这样的神态总是能够满负荷地激发起农民朋友的审美激情。他们用葱和藕这样的上等植物来比拟童惠娴,表达他们的心情,表达他们对城市人的认可与赞同。
农民朋友们说童惠娴和“大葱”一样水灵。而好皮肤则和“新藕”一样皎白。
童惠娴的歌声传到农民朋友们的耳朵里头,则已经是这一年的初冬了。农民朋友们再也没有想到,这个一说话就会脸红的女孩子,站到舞台上去居然是那样地一反常态,当着黑压压的一群人能把普普通通的一首歌唱得睁开眼来,一眨巴一眨巴的,直愣愣地盯住你,让你的下已再也挂不住。童惠娴小学时代可就参加“小红花”艺术团了,还做过十几回领唱呢。
这个胆小羞怯的小丫头一上台就镇得住场,豁得出去,台下的人~多她反而不害怕人了。用老师的话说:“天生就是一个唱歌的料子。”
入了冬就是乡村的闲时,正是各类文娱宣传队传播“思想”和“主义”的日子。公社把刚刚插队的知青组织了起来,挑选了十几个文娱骨干。这些文娱骨干直接肩负了党和毛主席的谆谆教导,用表演唱、三句半、快板书这些艺术形式把它们送到农民朋友的心坎里去。他们一村挨一村,走一村,演一村,学一村,教育一村同时又被教育一村。热热闹闹地红火了一路。当然,“不正当”的事总是会有的,演到一半上海的一位男知青和女知青就给开除了,他们有事没事总要蹲到一块说上海话,头靠了头,距离都不到一尺宽,把所有的人都撇在了一边。这像什么话嘛!这哪里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嘛!这不是小宗派、小资产阶级是什么嘛!不要他们。让他们去兴修水利去。
童惠娴是这群骨干里的骨干。压台戏女声独唱就是由童惠娴来承担的。给她做手风琴伴奏的是刘家村的一个知青,叫徐远。童惠娴和徐远是老乡,童惠娴毕业于二十一中,而徐远毕业于九中。方言相同,在一起说说话的时候当然就多一些。幸好有上海知青的前车之鉴,要不然童惠娴犯一些错误也是说不定的。童惠娴自己都意识到她在徐远面前的话已经越说越多了。照这样下去无疑会有滑进小资产阶级泥坑里的危险性。这真是太危险了,一个人如果对自己不警惕,走错了道路实在是一眨眼的事。
文娱宣传队的巡回汇演进行到最后一站,是耿家圩子,也就是童惠婚所说的“我们村”。
舞台搭在乡村小学的操场上。童惠娴给乡亲们演唱了《远飞的大雁》。童惠媲一登台就使村里的乡亲们惊呆了。她上台的步子迈得落落大方,一点都不像她的黑眼珠子,见人就四处躲藏。
她在舞台的正中央站成“丁”字步,小辫子从左肩那边挂在胸前,用指尖不停地缠绕。童惠娴始终保持一只肩头对着台下,当她换句子的时候,另一只肩头却转过来了,又自然又切娜,宛如玉米的修长叶片。她的春秋衫做成了小翻领,收了一点腰,不过分,真是又漂亮又朴素,完全有资格代表耿家圩子的全体社员向首都北京表达深情:
远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
捎一个信儿到北——京(哪)
翻身的农奴想——念
恩——人毛主——席——
“恩人毛主席”那一句被童惠娴唱得动听极了。舞台上的扮相也就格外动人。她会把重心移到前脚上,后脚只有一只脚尖支在台面上,而两只手的指尖翘起来,呈兰叶状,交叉着缓缓地扣向胸前,紧紧地贴在了心窝子上。热爱毛主席的人太多了,可是谁人这样热爱?谁又能把两只手与胸脯的关系处理得这样柔和,这样相互企盼,这样情深似海,这样美不胜收?
方圆二十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耿家圩子的村民盯着童惠娴,所有的脖子都随了这句歌转了半个圈。这句歌里头有一种无限的亲近与缅怀,更严格地说,有一种普通人才有的牵挂,像牵扯了骨肉那样难分难舍。真是动听,都有点像儿女情长了。如果不是献给毛主席,这首歌要是这样演唱简直要犯错的。好听得叫人耳朵都支棱不住了,直往下挂。
耿家圩子这一站汇演完了,文娱宣传队就暂时解散了。所有的知青都聚集在河边向童惠娴道别。徐远坐在抽水机的船头,手风琴一直被他套在脖子上,像个宝贝似地搂在怀里。东风牌抽水机发动之前童惠娴正在和一个扬州女知青说话。这时候她听见手风琴响了一下,是“3”这个音,就一下,童惠娴倒过脸,徐远正冲了她微笑,半个脸被傍晚的太阳照得通红,又快活又帅气的样子,童惠娴一点都没有料到自己突然又产生了那种错觉,就是刚刚下乡时的那种错觉,胸中的油菜花抖动了那么一下,但不是纷絮状的,漫天遍野的。只有一棵。一株。一朵。愣愣地抖动了那么一下,毫无预示地抖动了那么一下。童惠娴一下子就呆住了,失神了。童惠娴站在河边的柳树下面。柳树临近落叶,青黄色的叶子显示出最后的妖烧。童惠娴反而看不见眼前的徐远了,徐远的模样反而成了她的想象了。她想起了这些日子里头的诸多细节,每一个细节都伴随了徐远,而徐远都是快乐的,帅气的。童惠娴就这么失神地位立在初冬的夕阳里面。
太阳在河面上红了一大块,而村里的鸭群正从水面上归来。抽水机船开动了。冲到了鸭群里头,鸭群对称地分成了两半,向两边的岸上飞窜。船上的知青们开心得不行了。他们大声喧哗,夹杂了手风琴的快乐响声。他们的叫声随抽水机船缓缓远去了,随后船拐了个弯儿,河水最终归结于静,那种白色的、易碎的静。童惠娴握住了自己的辫梢,有一种旋律好听得都让人难受了:翻身的农奴想念,恩人毛主——席——童惠娴的成功演唱使耿家圩子的人们对她有了全新的认识。村里的小伙子开始更为伤心地单相思了。童惠娴和谁说过话了,很快就会成为一个谈话的中心。他们用~种悲痛的心情与神态评论起村里的女孩们:“她们要是有人家的一半就好了。”“人家”当然是童惠娴,而“一半”到底是怎样,这个难以量化的标准则近乎令人绝望了。但是童惠娴在这个问题上是高傲的,甚至是冷漠的。这个问题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之外,童惠棚木马虎,不随便。尽管童惠娴处处显得很随和,然而什么样的人可以多说话,什么样的人不能说话,她心里头有底。光棍的眼睛都是雪亮的,童惠娴注意着回避。该把头低下去的时候她一定会低下去的。
有些人的目光天生就不能搭理。你一和他对视他就会缠上你;目光炯炯,兼而浮想联翩。
但是对耿长喜童惠娴却不能够。耿长喜是支部书记的儿子,说话和做事的样子有几分呆霸王的气质。相对说来,童惠娴对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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