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张爱玲》第7章


虞姬看着他不,不,她不能叫醒他告诉他悲惨的一切。他现在至少是愉快的。他在梦到援兵的来临,也许他还梦见内外夹攻把刘邦的大队杀得四散崩溃。也许他还梦见自己重新做了诸侯的领袖,梦见跨了乌骓整队进了咸阳,那不太残酷了么,假如他突然明白过来援军是永远不会来了。
虞姬脸上凝结了一颗一颗大汗珠。她瞥见了布篷上悬挂着的那把佩剑
如果如果他在梦到未来的光荣的时候忽然停止了呼吸譬如说,那把宝忽然从篷顶上跌下来刺进了他的胸膛 她被她自己的思想骇住了。汗珠顺着她的美丽的青白色的面颊向下流。红 烛的火光缩得只有蚕豆小。项王在床上翻了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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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大王她听见她自己沙哑的声音在叫。
项王骨碌一下坐了起来,霍地一下把小刀拔出鞘来。
怎么了。虞姬?有人来劫营了么?
没有,没有,可是有比这更可怕的。大王,你听。
他们立在帐篷的门边。《罗敷姐》已经成了尾声,然而合唱的兵士更多,那悲哀的,简单的节拍从四面山脚下悠悠扬扬地传过来。
是江东的俘虏在怀念着家乡?在一阵沉默之后,项王说。
大王,这歌声是从四面传来的。
啊。汉军中的楚人这样一一这样多
在一阵死一般的沉寂里,只有远远的几声马嘶。难道难道刘邦已经尽得楚地了?
虞姬的一在绞痛,当她看见项王倔强的嘴唇转成了白色,他的眼珠发出冷冷的玻璃一样的光辉,那双眼睛向前瞪着的神气是那样的可怕,使她忍不住用她宽大的袖子去掩住它。她能够觉得他的睫毛在她的掌心急促地翼翼煽动,她又觉得一串冰凉的泪珠从她手里一直滚到她的臂弯里,这是她第一次知道那英雄的叛徒也是会流泪的动物。
可怜的可怜的底下的话听不出了,她的苍白的嘴唇轻轻翳动着。
他甩掉她的手,拖着沉重的脚步,歪歪斜斜走回帐篷里。她跟了进来,看见他伛偻着腰坐在榻上,双手捧着头。蜡烛只点剩了拇指长的一截。残晓的清光已经透进了帷幔。给我点酒。他抬起眼来说。
当他提着满泛了琥珀的流光的酒盏在手里的时候,他把手撑在膝盖上,微笑看着她。
虞姬,我们完了。我早就有些怀疑,为什么江东没有运粮到垓下来。过去的事多说也无益。我们现在只有一件事可做冲出去。看这情形,我们是注定了要做被包围的困兽了,可是我们不要被猎的,我们要做猎人。明天啊,不,今天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的行猎了。我要冲出一条血路,从汉军的军盔上面蹈过去!哼,那刘邦,他以为我已经被他关进笼子里了吗?我至少还有一次畅快的围猎的机会,也许我的猎枪会刺穿他的心。像我刺穿一只贵重的紫貂一样。虞姬,披上你的波斯软甲,你得跟随我,直到最后一分钟。我们都要死在马背上。
大王,我想你是懂得我的,虞姬低着头,用手理着项王枕边的小刀的流苏,这是你最后一次上战场,我愿意您充分地发挥你的神威,充分地享受屠杀的快乐。我不会跟在您的身后,让您分心,顾虑我,保护我,使得江东的子弟兵讪笑您为了一个女人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噢,那你就留在后方,让汉军的士兵发现你,去把你献给刘邦吧!
虞姬微笑。她很迅速地把小刀抽出了鞘,只一刺,就深深地刺进了她的胸膛。
项羽冲过去托住她的腰,她的手还紧紧抓着那镶金的刀柄,项羽俯下他的含泪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紧紧瞅着她。她张开她的眼,然后,仿佛受不住这样强烈的阳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们。项羽把耳朵凑到她的颤动的唇边,他听见她在说一句他所不懂的话:
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
等她的身体渐渐冷了之后,项王把她胸膛上的刀拔了出来,在他的军衣上揩抹掉血渍。然后,咬着牙,用一种沙嘎的野猪的吼声似的声音,他喊叫:
军曹,吹起号角!吩咐备马,我们冲下山去,(原载1937年5月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国光》第9期)牛张爱玲
禄兴唧着旱烟管,叉着腰站在门口。雨才停,屋顶上的湿茅草亮晶晶地在滴水。地下,高高低低的黄泥潭子,汪着绿水。水心里疏疏几根狗尾草,随着水涡,轻轻摇着浅栗色的穗子。迎面吹来的风,仍然是冰凉地从鼻尖擦过。不过似乎比冬天多了一点青草香。
禄兴在板门上磕了磕烟灰,紧了紧束腰的带子,向牛栏走去。在那边,初晴的稀薄的太阳穿过栅栏,在泥地上匀铺着长方形的影和光,两只瘦怯怯的小黄鸡抖着粘湿的翅膀,走来走去啄食吃,牛栏里面,积灰尘的空水槽寂寞地躺着,上面铺了一层纸。晒着干菜。角落里,干草屑还存在。栅栏有一面磨擦得发白,那是从前牛吃饱了草颈发痒时磨的。禄兴轻轻地把手放在磨坏的栅栏上。抚摸着粗糙的木头,鼻梁上一缕辛酸味慢慢向上爬,堵住了咽喉,泪水泛满了眼睛。
他吃了一惊听见背后粗重的呼吸声,当他回头去看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禄兴娘子已经立在他身后,一样也在直瞪瞪望着空的牛栏。头发被风吹得稀乱,下巴颏微微发抖,泪珠在眼里乱转。他不响,她也不响,然而他们各人心里的话大家看得雪亮。
瘦怯怯的小鸡在狗尾草窝里簌簌踏过,四下里静得很。太阳晒在干菜上,随风飘出一种温和的臭味。
到底打定主意怎样?她兜起蓝围裙来揩眼。
不怎样,
不怎样!眼看就要立春,家家牵牛卜田,我们的牛呢?
明天我卜婶娘家,太借!他小耐烦地将娴管托托敲着栏。
是的,说活倒容易!二婶娘同我们本来好亲好邻的,去年人家来借几升水,你肯,现存反过来求人,人家倒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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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不耐烦然增进,越恨她揭他这个忏悔过的痛疮,她偏要揭。说起来原该怪他自已得罪了一向好说话的三婶娘,然而她竞捉住了这个屡次作嘲讽的把柄
明天找蒋大贵去!他背过身去,表呱不愿意多搭话。然而她仿佛永远不能将他的答复认为满足似的
天贵娘子当众说过的,嘤借牛,先付租钱。
他垂下眼太,弯腰把小鸦提在手中,翻来覆去验看它突冉的肋骨和细瘦的腿:小鸡在他的掌心里吱吱地叫
!不!她激动地喊着,她已经领会到他无言的暗尔了。她这时似乎显僻比平时更苍老一点,虽然她只是十岁满的人,她那棕色的柔驯的眼睛,耶种惊惶和恳求的眼色看着他,这趟我无沦如何:答应了!天哪!先是我耶牛我那牛活活给人牵去。,义是银簪子义该轮到这两只小鸡了!你个男子汉,只会打算我的东西我问你,小鸡是谁忍冻忍饿省下钱来买的?我问你哪她完全失掉了自制力,把蓝布围裙蒙着脸哭起来。
闹着要借牛也是你,含得鸡也是你!禄兴背过脸去吸烟,拈一块干巢往里,嗅嗅,仍旧放存水槽上。
就我一人舍不得她从禄兴肩膀后面竭力地把脸伸过来你你大气,你把房送人也舍得!我才犯不着呢!何苦来。吃辛吃苦为人家把家握产,只落得这一句话!皇天在上头先抢走我那牛,又是银簪子,又该轮到鸡了!依你的意思,不如拿把刀来把我身上肉一片片剁下去送人倒干净!省得下次又出新花样。
禄兴不作声,抬起头来望着黄泥墙头上淡淡的斜阳影子,他知道女人的话是不必认真的,不到太阳落山她就会软化起来。到底借牛是正经事不耕田,难道活等饿死吗?这个。她虽然是女人,也懂得的。
黄黄的月亮斜挂在茅屋烟囱上,湿茅草照成一片清冷的色。烟囱里正蓬蓬地冒炊烟,薰得月色迷迷漾漾,鸡已经关在笼子里了,低低地,吱吱咯咯叫着。茅屋里门半开着,漏出一线橘红的油灯光,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门口把整个的门全塞满了,那是禄兴,叉着腰在吸旱烟,他在想,明天,同样的晚上,少了鸡群吱吱咯咯的叫声。该是多么寂寞的一晚啊!
后天的早上,鸡没有叫禄兴娘子就起身把灶上点了火,禄兴跟着也起身,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煨南瓜,把红布缚了两只鸡的脚,倒提在手里,兴兴头头向蒋家走去。
黎明的天上才漏出美丽的雨过天青色,树枝才喷绿芽,露珠亮晶晶地,一碰洒人一身。树丛中露出一个个圆圆的土馒头,牵牛花缠绕着坟尖,把它那粉紫色的小喇叭直伸进暴露在黄泥外的破烂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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