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钗记》第17章


单,她哼道:“哼,今晚上就没几个好角儿。”蓝杏蓝核却真是什么也不懂,索性静静坐着不多话,偶尔聊几句,嗑着瓜子。这时一个茶博士夹着几只茶杯过来给蓝家上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道是后面楼上有人请客。他们往后面一看,两厢及后厅的上面,有一层环楼,只坐着一干富家脂粉,说话间便是一片莺声燕咤。蓝庆来眼尖,一眼看得金家太太小姐的包厢,金太太正用手绢掩着鼻子,大约是怕这里浓重的中国气味把她薰坏了,金沉香坐在一旁,略朝他们点了个头。蓝庆来赶紧站起来,朝她们那个包厢鞠了个躬,又要蓝杏蓝核站起来鞠躬,金沉香远远地摆手示意说不用。隔得远,茶楼气味混浊,金沉香穿着银杏色旗袍,面目却也不大辨得清,依约的只觉得清淡秀丽。蓝七奶奶用手肘拐着蓝庆来:“那不是金家太太小姐么,她们请我们喝茶?”蓝庆来嘿嘿笑道:“没想到、没想到。”蓝七奶奶索性转过身,眯着眼审视她们,末了嘴里赞道:“真好……”
金沉香知道自己被审视着,脸红了,是白褥单泼了微红的透明的生发油,洇开一片沉沉香艳,楼下人声扰扰,污烟蓬蓬,如同尘世的梦,她在这梦中恍惚地胆怯着,因为那是蓝核的母亲在审视自己,胆怯里还有一点哀痛的满足,受着母亲的影响,她能把任何事都传染上感伤情调。然而蓝核并没回过头,他嗑着瓜子等下一出戏开场,蓝杏鄙夷道:“这是什么意思?一壶茶打发我们,叫我们感恩戴德?那会子给她祝寿,架子大的……现在又假门假事!”蓝核看着她笑道:“咦,多大点事,你也怨她?是你架子大得不领情呀。”“哟,”蓝杏怪叫了一声,心里醋意翻了上来,“她有好心意,我是空架子,你最会考虑!金小姐恐怕就少你这样的知己。”蓝核不由笑道:“怎么我随意的一句话又惹得你不高兴?你对金小姐恐怕真有偏见。”蓝杏冷笑道:“我是什么人,我哪敢有偏见!反正你没有偏见就好了。”蓝核苦笑道:“有时候我真不懂你——”“不用劳烦你懂,”蓝杏打断道,“你懂金小姐就足够了。”“你非要跟我抬杠么?”蓝核静静看着她。“懒得。”蓝杏短短的回答,心底若有所失。 
这时候,后面环楼里的一些婆妇嚷道:“下面的不要说话了,误了场可就没意思了!”话毕,只听见台侧几声吱呀胡琴响,接着一串慢板泉水似的泼泼地亮起来,台侧帘角一掀,角儿上场了。是沈亭之扮旦引老旦上。唱得是《长生殿》里的《春睡》一出,场子里静了静,就听沈亭之开了腔:“梦初回,春透了,人倦懒梳裹。欲傍妆台,羞被脂粉涴……”蓝七奶奶凝神听着,面上鄙夷就慢慢浮了起来,这沈亭之唱得起起落落,却不见得有多少功底,声音细是细,细得跟针尖似的,才一开始,唱到略难的拖腔就敷衍过去,不见得是唱不出来,是偷懒成习惯了,不过作工却还好,有熟手的风度。蓝七奶奶一向顶看不起演旦角的男人,尤其是不靠唱工而靠作工讨好的男人。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人,她心里想。这一出唱罢,座上又是一片叫好声,蓝七奶奶气得发懵,不知那些人是什么耳朵,可见德祥班子出了多少钱讨好这些票友、“行家”。他们一直叫沈亭之出来谢幕,以示他们多么欣赏他,沈亭之一直谢了四五遍才回了后台。
这回他们班子是不红都难。
蓝杏并不懂这些,微笑着朝蓝庆来道:“这沈亭之真不赖,才到茶楼第一天就这么受捧。”蓝庆来明白戏子票友那些事,也不愿戳穿,只是淡淡笑道:“他机遇好。”然而台上台下全不是一回事。沈亭之唱罢立马卸了妆,朝蓝庆来他们这一桌走过来,点头笑道:“谢谢蓝爷您来捧场。”他卸了妆,面上是一种清肃的神情,穿着薄蓝绸驼绒袍子,一丝皱纹皆无,两只袖口卷着,露出里面一截小白绸褂。他怎么又是这样正经的样子了?蓝杏想。蓝庆来跟他敷衍着,他眼不离蓝庆来,话题兜兜转转也不过是些客气话。仿佛说诙谐话、送胭脂的那人忽然在皮囊里坍塌了,从骨子里又重新撑出一个陌生人。
说到那晚来过来送帖子,沈亭之道:“您家那条小巷子真黑,夜晚独行还真有些怕人。不过似乎并非我一人独行,小巷里还能看见人影呢,胆也就壮了些。”说着哈哈笑,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蓝杏。蓝杏知道那晚上他是看见自己了,脸顿时热了起来,并着羞辱感。他的鬼影子,她知道,之后总要纠缠着她了。
茉儿三朝回门时,大家觉得她瘦了一点,她自己想着是肚里的孩子不老实,把她折腾苦了,脸上反而添了几分明艳,头发也在结婚那天烫过,虽然拢在耳后,还是蓬松地向外飞,如写意画里的墨色菊花瓣,丝绦垂卷,或许里面时不时摇曳出一声虫鸣,已有秋意了。
一家子人团团围坐吃饭,邵家财一幅讨好嘴脸,给大家轮着夹菜,粉嫩的牙肉暴露出来,细细的一小排锯齿形。蓝七奶奶笑道:“都是自己人,你客气什么?快坐下吃你的!”茉儿淡淡道:“你管他呢,他不跟你们献殷勤他心里过意不去。”说得邵家财脸上挂不住,蓝七奶奶忙道:“你这孩子说什么玩笑话,真是的,都嫁给人家了还死脾气不改。按说你今天回娘家我不该骂你,可更不该像家财那样惯着你,把你惯坏了。”茉儿寒着脸不说话,伸着筷子要夹一块凉片牛肉,蓝七奶奶怕她够不到,又赶紧抬着盘子端到她面前,她正了正身子,鹅黄绒线衣里隐隐露出玫瑰色旗袍,在黄昏饭桌上的灯影里,眼睛显得很幽深,里面流云聚散,清锐慢慢褪去,终于恢复到一个正常理智的家庭主妇的神态。
她拈了菜,放到邵家财碗里笑道:“现在我反过来来跟你献殷勤,好不好?”邵家财心里不是滋味,面上仍是死板地笑道:“那我真是受宠若惊。”茉儿嘟着嘴对蓝七奶奶道:“妈不知道,像家财这样心拙口笨的老实人非得要我这等厉害人调教,才不至于被人骂木讷。”邵家财笑道:“好、好,你是厉害人,我是心拙口笨的。”“可不是,”茉儿拿指甲在邵家财脑门上一点,“叫你以后不听我的!”蓝七奶奶趁机对蓝庆来道:“你瞧这丫头!一大家子坐着也好意思拉拉扯扯,真不知她家男人怎么管教的!”她一句玩笑倒说得邵家财脸上一阵红白,自觉身子像包着一层刨光的木壳子,又像是裹尸布,十年二十年的岁月被这两个女人一层层讪笑着剥离掉,剩着他这个中年人的躯干如僵死的婴孩,赤裸地给人笑。他想,总有一天他要报复的。
茉儿这时看他心里实在不爽快,不免又漫不经心劝了一句:“你别多心,横竖是大家取乐,别摆块脸子,叫人难堪!”
六七点钟的日暮时分,按例邵家财夫妇该告辞了。蓝七奶奶要蓝杏跟着去看看茉儿的住处,凭他俩人嘴上说得怎样冠冕堂皇,她始终不太放心把茉儿交给邵家财,茉儿生气了,道:“我都说过了,我们住在穿井路上的一个两层楼的房子里!是家财他家出钱租的——住得好着呢,手头有闲钱时还要请佣人呢,你还操什么心。没嫁人的时候不管我,嫁了人反而这样束手束脚,好没意思!”说得蓝七奶奶登时被噎住,她也是要强的人,这样眉高眼低地被女儿数落,却依然忍住了气,实在是为给女儿保全面子,粉光脂艳地回去,免得被丈夫看轻了,或者说娘家什么坏话。临出门,茉儿整理好衣衫,施施然往外走,一只胳膊搭在邵家财微提起的手臂上,她听说贵妇都是这种走法,借男人的礼节与力气。
待他们走后,蓝七奶奶到底还是打发蓝杏蓝核跟在后面。她没那么好糊弄。邵家财夫妇在前面坐一部三轮车,蓝杏蓝核没有多余的钱,竟只有可怜兮兮地跟在后面跑,真没把两人累坏!仲夏夜的马路显得很干净,被月亮照出了一种透明的淡青色,满地涂着香樟树影,像是三五之夜,明月半墙,碧清的水面下浮着团团阴翠的水藻,总不过是星水月光,可是行人沿着这一条深邃如河道的马路来往,再逆着淡青的天,就延伸到微雨的秋冬的世界里去了,这便是人生在世,街头巷尾偶得的妙乐之处。蓝核跑得看喘吁吁的蓝杏,汗涔涔的,更如同河道旁边的一把水荇,淹然披拂指尖,森森流动。
蓝杏跟在后面跑着,气喘吁吁道:“蓝核,你说,我们这么个跑法,比起拉车的,也差不离了。”蓝核也跑得乏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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