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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希尔的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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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94年作品
洛希尔的提琴
这个城镇小得很,还不如一个乡村。住在这个小城里的几乎只有老头子,这些老头子却难得死掉,简直惹人气恼。医院里和监牢里需要的棺材也很少。一句话,生意坏透了。假如亚科甫·伊凡诺夫是省城里的棺材匠,那他一定已经有自己的房产,大家要称呼他亚科甫·玛特威伊奇①了,可是在此地这个小城里,大家却简单地叫他一声亚科甫,不知什么缘故,还送他一个外号,叫“青铜”。他生活贫苦,跟普通庄稼汉一样,住在一所不大的旧木房里。小木房总共只有一个房间,他、玛尔法、一个火炉、一张双人床、几口棺材、一 个工作台、所有的生活用品,就统统挤在这个房间里了。
亚科甫做的棺材又好又结实。他给农民和小市民做棺材,总是按自己的身材来做,从来也没出过一次错,因为比他再高再强壮的人就连监牢里也没有,虽然他已经七十岁了。他给贵族和女人做棺材,总要先量尺寸,量的时候用一管铁尺。
有人来定做儿童的棺材,他总是很不乐意应承,做的时候尺寸也不量,直截了当就动手,抱着轻视的态度,人家给他工钱的时候,他总要说:“讲老实话,我不爱干这种七零八碎的活儿。”
除了这种手艺以外,拉提琴也给他带来一笔不大的收入。
这个小城里的人们举行婚礼,通常有一个犹太乐队奏乐。这个乐队由镀锡匠莫依塞·伊里奇·沙赫凯斯掌管,一半以上的收入被他拿走。亚科甫提琴拉得很好,特别擅长拉俄罗斯的曲子,因此沙赫凯斯有时候请他参加乐队,报酬是一天五 十个戈比,客人的赏钱除外。每逢“青铜”在乐队里坐下,他总是首先脸上冒汗,面孔涨得通红。这种地方很热,大蒜气味浓得叫人透不出气来。提琴尖声叫着,右耳朵旁边有低音大提琴的嘶哑声,左耳朵旁边响起长笛的哀哭声。吹长笛的是一个消瘦的、头发棕红色的犹太人,满脸现出青筋和血管,象是织成一面密网,他有着跟那位著名的富翁②同一个姓:洛希尔。这个该诅咒的犹太人甚至能够把最快活的曲子也吹得悲悲戚戚。亚科甫没有任何明显的理由对犹太人,特别是对洛希尔,渐渐形成憎恨和轻蔑的心理。他开始挑他的毛病,恶言恶语地骂他,有一次甚至打算动手打他,洛希尔生气了,恶狠狠地瞧着他说:“要不是我尊敬您的才能,我早就把您扔出窗外去了。”
接着他就哭了。因此乐队不常约请“青铜”加入,除非遇到非常必要的时候,例如那些犹太人当中缺了一个。
亚科甫从来也没有心情舒畅过,因为他经常遭到可怕的损失。比方说,星期日和节日干活是有罪的,而星期一又是不吉利的日子,这样一年当中总有两百天光景不得不闲坐着,无所事事。这损失可真不小!如果这个小城里有人举行婚礼而不要奏乐,或者沙赫凯斯没有请他,那也是损失。警官害痨病,病了两年,亚科甫焦急地盼着他死,可是警官动身到省城去就医,不料就死在那儿了。这又是损失,至少也有十 个卢布,因为那口棺材一定很贵,而且盖上锦缎。一想到种种损失,亚科甫总是心神不安,特别是在夜间。他老是把他的提琴放在床上他的身旁,遇到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思想钻进他的脑子,他就触动琴弦,提琴就在黑暗里发出声音,他心里才觉得轻松一点。
去年五月六日玛尔法忽然病了。这个老太婆呼呼地喘气,喝很多的水,走路摇摇晃晃。可是那天早晨她仍旧亲自生炉子,甚至去取水。不过,到傍晚,她就躺下了。亚科甫拉了一整天提琴,等到天色大黑,他就拿出那本每天用来记录损失的笔记簿,反正闲着闷得慌,就动手把一年来的损失结一 下帐。结果,总数竟在一千卢布以上。这使他大为震动,他把算盘往地下一扔,用脚去踩。随后他拿起算盘,又劈劈拍拍地打了很久,同时紧张地、深深地叹气。他的脸涨得通红,汗水淋漓。他暗自寻思,要是把亏损的一千卢布存在银行里,那么一年的利息至少也有四十卢布。可见这四十卢布也是一 笔损失。一句话,不管你往哪儿转,到处都只有损失,别的什么也没有。
“亚科甫!”玛尔法出乎意外地叫了一声。“我要死了!”
他回过头来看他的妻子。她的脸烧得绯红,神情异常开朗和喜悦。“青铜”平素看惯她那张苍白、胆怯、悲戚的脸,这时候心慌了。看样子,她好象真要死了,而且似乎在暗自高兴,她终于要永远离开这个小木房,离开这些棺材,离开亚科甫了。……她眼望着天花板,努动嘴唇,脸上的表情是幸福的,仿佛她看见了死亡,她的救星,正在跟它小声交谈似的。
天已经亮了,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朝霞象火烧一样红。亚科甫瞧着老太婆,不知怎的,想起他这一辈子似乎从没跟她亲热过一次,从没疼过她,也没有一回想到给她买一 块头巾,或者从人家喜宴上给她带回一点什么甜食,却光是对她叫嚷,为了损失而骂她,捏着拳头对她扑过去;固然,他从来也没有真正打过她,不过毕竟吓唬过她,每一次她都吓得发呆。是的,他不准她喝茶,因为就是不买茶叶,开销也够大的了;她只好喝白开水。他明白她的脸相现在为什么这么古怪,高兴,他心里害怕了。
熬到早晨,他到邻居那儿借来一匹马,把玛尔法送到医院去。那儿病人不多,所以他等了没有多久,约摸三个钟头。
使他大为满意的是,这一回看病的不是医师,医师本人也病了,而是医士玛克辛·尼古拉伊奇,一个老头儿。城里人都说,这个老头儿虽然爱喝酒,骂人,不过医道却比医师高明。
“您老人家好!”亚科甫把走太婆领进诊疗室,说。“对不起,玛克辛·尼古拉伊奇,我们老是为一些小毛病来麻烦您。
喏,您瞧,我那口子病了。也就是象大家所说的那样,生活的伴侣,请您原谅我的这种说法。……“医士拧起白眉毛,摩挲着络腮胡子,开始打量老太婆。她坐在凳子上,驼着背,精瘦,尖尖的鼻子,张着嘴,从侧面看上去,象是一只口渴的鸟。
“嗯,……是啊,……”医士慢慢地说,叹了口气。“这是流行性感冒,不过也可能是热病。现在城里正在闹伤寒。好,老太婆总算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谢天谢地。……她多大岁数?”
“差一年就满七十了,玛克辛·尼古拉伊奇。”
“哦,老太婆总算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也该知足了。”
“当然,您的话说得圣明,玛克辛·尼古拉伊奇,”亚科甫说,客气地陪着笑脸,“您这些美言,我们感激在心,不过请您容许我说一句,任什么虫子都想活下去。”
“那还用说!”医士说,听他那口气倒好象老太婆的生死都操纵在他手里似的。“嗯,这么办吧,朋友,在她头上放一 块浸过凉水的布,把这药粉给她一天吃两次。好,再见,bon jour③。”
亚科甫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事情不妙,任什么药粉也无济于事了。这时候他才明白:玛尔法很快就要死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轻轻地碰一下医士的胳膊肘,眫一下眼睛,低声说:“玛克辛·尼古拉伊奇,该给她放血才对。”
“没有工夫,没有工夫,朋友。带着你的老太婆走吧,求上帝保佑。再见。”
“求您大发慈悲吧,”亚科甫恳求道。“您自己明白,要是她,比方说,肚子痛,或者内脏出了毛病,那才吃药粉,喝药水,可如今她是着了凉啊!一着凉,头一件事就是放血,玛克辛·尼古拉伊奇。”
可是医士已经叫下一个病人,于是一个村妇带着个孩子走进诊疗室来了。
“走吧,走吧,……”他对亚科甫说,皱起眉头。“不要胡搅蛮缠。”
“既是这样,至少给她放上蚂蟥④也好!看在上帝份上,行行好吧!”
医士冒火了,叫道:
“还要跟我罗唆!笨蛋。……”
亚科甫也冒火了,脸孔涨得通红,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搀扶着玛尔法,领她走出诊疗室。直到他们坐上大车,他才严厉而讥诮地看一眼医院,说:“安插在这儿的全是你们这号好手!见了阔佬恐怕就肯用吸杯放血了,见了穷人却连蚂蟥也舍不得用。这些希律!”
他们回到家里,玛尔法走进家门,手扶着炉子,呆站了十几分钟。她觉得要是她躺下去,亚科甫就会讲起种种损失,骂她老是躺着,不想干活。可是亚科甫郁闷地瞧着她,想起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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