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今生今世-第90章


開會特別多,我看他每天總要工作十四五小時,卻難得仍是這樣的清純,身上洠?br />
有權力感。我問他今後或想要結婚麼?他道、「今後大約還有十年十五年,不能
去想自己的生活改善,我這個人已給了黨了。」我聽了有一種悽涼的喜悅,看著
他,叫我想起紅樓夢裏的一句詩、「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傍。」
我向他說起新近野戰軍開到,四鄉抬豬羊花紅勞軍,我道、「如雁蕩山的鄉
村,你也知道,家家飯米都無著,那裏獻的豬羊?莫說用人之財不可竭,便用人
之情亦不可盡。」他平靜地答道、「這只是兵士與人民兩相好的意思,兵士遠來
辛苦,也要自己人肯親熱。」我聽了隨亦洠в幸庖姟N覍Τ跗诮夥跑姡呛帽葘?br />
愛玲,即使有些地方於我不慣,亦無條件的接受。彼時學校裏的教員每天上午要
集合一次學習敲鑼鼓唱歌,有一節是、
共產黨,他辛苦為祖國,共產黨,他一心為民族,
他抗戰八年多,他改良了人民的生活。
那眨尤缏犇赣H或姊姊訴說家裏艱難,要你有志氣云云,連我亦真心感激。
我所見的共產黨員,如那姓金的政治指導員與馬驊,他們去盡私意,絕對服
從黨。就好比這個黨是庾信賦裏的鏡子、「鏡乃照膽照心,難逢難值。」所以康
生的野戰軍到後,即發動鄉下鬥地主城裏逼公債,馬驊他們還是往好處去想黨的
政策。而且開新朝是有一種好像天地不仁,所以鬥地主逼公債做得那樣慘,馬驊
他們亦照樣相信黨。此即民間起兵雖被變伲鼮楣伯a黨政權而洠в邪l生兵變的緣故
。其後更三反五反,殺人如麻,則是共產黨要把民間起兵的餘勢及其再燃的可能
,轉換方向,消耗以至永絕。
溫州解放,溫中甌中及高商的共產黨教員,一朝都當起全校員生的生活指導
員,你與他三日不合,他當即面孔一沉。他們向來只在城市做左傾文化活動,不
比馬驊與三五支隊的那政委是生在民間起兵裏。我不禁拿他們來比鄭先生,一樣
的會忽然翻臉,亦即是一樣的洠в谐鱿ⅰF溽嵋皯疖婇_到,臉上個個兇相,我纔
覺得這已不是解放軍而是共產軍了。
十月一日共產黨國慶節,溫州閱兵,所有組織都到,所有秧歌舞及綽龍舞?br />
子拋彩瓶俱全。抬著毛澤枺恼掌'行群眾的隊伍,共產軍的隊伍。看了那軍容
與武器,真真叫人感覺大威力。但我排在教職員聯合會的隊伍裏撸械脦资铰?br />
,就一人離隊站在橋上看,想起歷史上的兩個人。一個是虯髯客,在茶肆見了李
世民,默然心死。又一個是顧炎武,望見大清兵在山下經過,如大事已不可為。
我是在雁蕩山時見了三五支隊與那政治指導員,默然心死。但今見了共產黨的大
軍與毛澤枺耐‘,我反為心思又活了起來,讓他亦只讓幾年。 
。d 。
【臨河不濟】

【臨河不濟】
暑假後我轉到甌海中學,仍兼教高商,但是學生都解放了,簡直無法上課。
共產黨如漁人撒網,一步一步收緊,發動鄉下鬥惡霸,城裏逼公債。只見鄉下人
逃來城裏,城裏人逃往上海。我亦認了一份公債,又以一百二十元買艾思奇的大
眾哲學,每週參加小組學習,每日跟同事一道唱歌,且填寫自白書。空氣裏漂浮
著鐵器的音響,雖是要好的同事淘裏亦寧可少說話。楊雨農家,吳天五家,都已
情況不可問。我惟仍去看看劉景晨先生,先日他勸行政專員解甲,洠в邢氲綍?br />
這樣的。馬驊我還見過他一兩面,我看他也與別的黨員一樣,及至發覺自己的純
潔被欺騙了,是只有落到自暴自棄的殘忍,將來雖朝代再翻過來,他亦已是個廢
人了。
有個學生姓倪,解放前解放後都是他當學生會主席,如今卻不得不休學。因
他家在樂清被鬥地主惡霸,無錢再讀書,來向我道別,必要送我一套柳條綿布的
小衫褲,是他在夏天新做了還未穿過的。他只叫得我一聲「張先生」別無他言。
我心裏一酸,只得接受,卻把這套衫褲放在箱子底裏,一直不忍穿。
到得要放寒假,考試完畢之後,生活指導委員會開會,兩個學生代表發言,
決定下學期教職員的去留,當場我被罷免了。我不知今後去到何處好,但亦竟不
憂懼,當時是一般人對於正在發生的切身禍福,皆惟茫茫然。寒假我仍住在校裏
,照常寫山河歲月,而後來是梁漱溟先生來了信,要我到北京。
梁先生是周恩來電邀他到北京,其時毛澤枺辛粼谀箍疲覍懥藥追庑沤o
梁先生,要他向共產黨最高當局進言,一、即刻停止製造階級鬥爭。二、保持產
業的平等和諧。三、平等開向現代西洋。四、如實建立中國史學。及毛澤枺乇?br />
京,梁先生向他表明不願參加人民政府,惟願以朋友的地位進言,因把我的信都
給他看了,毛澤枺灰晕业男艦槿唬谴饝肆合壬_辦文化比較研究機關,
並問聘誰為副,梁先生推耍遥珴蓶|亦同意了。我把山河歲月告一結束,又給
了外婆一點錢,收拾行李動身。
劉景晨先生來送行,拎了兩只罐頭食品。我道、「劉先生待我的恩,我一向
只存在心裏,如今我要走了,實在應向劉先生磕頭的。此行我亦不熱心,但是看
來溫州我是住不下去的了,不得已而去。我不知去到了北京會是怎樣,如今世事
都是機括,我亦惟以無心應之罷了。」劉先生道、「溫州原不過是你暫時寄寄身
,你應當出去到外面。」我呈劉先生詩。詩曰、
中原方波濤,侈言號令新,卓彼秦皇志,未必能銷兵,
耄щ'天子氣,焉知非戌耕,永嘉有貞士,日月在戶庭,
處為伏生守,撸悬S石名,邂逅圮橋上,子房固已驚。
劉先生看了笑道、「這我不敢當。惟治世是常,亂世是非常。你說的伏虔與
黃石都很好的。」我又道、「劉萊劉芷,我當她們是妹子,將來若有機緣,我要
帶她們出去。」劉先生道、「那是你們一輩的事。」
溫州解放後第九個月,我就離開。是時溫滬線海船有的逃走了,賸下的又被
共產黨作了軍用,我只可仍經由麗水,搭趁埠船。山川如舊。船上的客人變得很
少說話,那撐船頭腦亦三言不及共產黨。惟他手裏的蒿與灘石水聲相激,物物還
是親的,歇下來他蹲在船頭吃飯,惟有這吃飯是真的。
及到杭州,在城站一家旅館歇腳,秀美即來看我。是時春蠶尚未起,秀美與
斯伯母都住在杭州。旅館裏烏清冷落,電燈光昏暗,一股蕭條破敗。我叫茶房去
車站取行李,他道、「你自己去取罷!」也不來沖茶。工人是發覺自己被共產黨
欺騙高壓,所以惱怒,卻變得對客人兇暴。翌日搬到旗下一家旅館,我謹慎的填
了旅客單,謹慎的不使喚茶房,謹慎的住了五日。
秀美來看我,斯君來看我,可比外面是在作風潮的天氣。我也去看斯伯母。
她今與秀美及斯君三人租住一個小院落,留我吃午飯。秀美拿體己錢走後門出去
買些佳肴,我望望那後門口的衖堂人家,也不知是微雨也不知是傍晚。有個斯宅
人剛從鄉下出來,與斯伯母說話,一見了我,當時就住口。秀美睡的一間,隔層
板壁聽得見鄰家的人聲,可比夜航船裏的人聲,人家已不在閭巷,而是要在洪水
中漂失了。
我此去北京,應當是件喜事,且斯伯母是個綺言笑語人,可是這回她竟不說
壯行的話。秀美對我此行亦只是洠в幸庖姡酥廖乙嗖幌蛩鑼懭蔗醽碛铀?br />
北平同居的打算。今天已遍人間大難臨頭,縱使我此行真是喜事,亦贏不得美人
乃至親人的解顏一笑。秀美來旅館裏,亦都是心事,當然不是為我身邊或她身邊
會有何危險,她這心事沉重乃是遍人間的憂患。我亡命以來,都洠в邢襁@回的失
意過。
我在延齡路上遇見空襲,是從台灣來的國府軍飛機,當時斷絕交通,路人這
裏那裏都被趕到店舖人家簷下。此地馬路廣闊,店舖人家稀少,一個共產軍手提
步槍,在十字路口趕人。那些人偏又不怕空襲,見那兵跑過來了,他們就返到簷
下,等他一轉背,又出來到露天下瞭望飛機,他顧了這邊,顧不得那邊。他們多
是工人,黃包車夫,還有是婦人,從她們身上的打扮,看不出是主婦還是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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