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今生今世-第55章


是神境我總不喜。
我在漢口時,一次去憲兵隊見福本准將,他正在大聲斥責部下,那種日本皇
軍的威力,使我想起西撸в浹e蜈蚣精兩茫路懦鼋鸸猓褜O行者罩在金光影裡團
團打轉。但是為何不做個本色的人?那樣的威力其實於身不親。又一次是三品報
導部長帶我到日本軍部指定的食堂,有日本料理與洋酒咖啡,漢口大轟炸後,四
近不聞人聲,我又不知此地是甚麼街,只覺好像海島上神道所棲之處,荷馬史詩
裡奧德賽遇見過的風景,但是於人世無親,怎麼亦及不得尋常巷陌。
中國人中,我是怕與士接談。池田介紹給我湖北省合作總社社長楊偉昌,是
個老實硬漢,絕不貪贓,每天都是鬥志滿滿的,但他與我說革命,說土地國有,
及對日本強硬,我聽著只覺無趣。因此我想起北伐時魯迅在廣州,他對騎馬執旗
的國民黨軍官,唱國際歌的校工,及普羅文學的戰士郭沫若,一概不以為然,這
裡纔正是有著魯迅的真價。蘇枺绿祀H烏雲帖裡有一首詩、
長垂玉筋殘妝臉 肯為金釵露指尖
萬斛閒愁何日盡 一分真態更難添
中華民國一代人江山有思,豈可一身裝滿革命。
我亦只是能淡泊。前時在上海辦中華日報及國民新聞,江北抗戰將領李明揚
,對人說我寫的社論對日本竟能如此嚴正,驚為異事,有人來說,我卻不想要與
他通聲氣。如今在漢口辦大楚報,又有華中抗戰區的密使來信求見,說慕岳將軍
讀了我的社論很表敬意,但我洠в斜匾娝乙嗖恢皆缹④娛钦l。此外中共
軍李先念那裡亦派人來接洽,希望我去延安考察,保證送我回來,我想去看看原
無不可,但勞師動眾則很不必,不如派總編輯關永吉去。還有福本隊長一次與我
說,我若有意思去重慶,他願派憲兵護送我到境界線,我知他說這話是用心如日
月,但我亦只謝謝他。
葉蓬的省主席一上任,即刻背棄了在南京對我的約束,我亦淡然。他且覺得
我在湖北於他不便,但我辦大楚報不以他為對手,他亦到底無法。楊偉昌大聲疾
呼要打倒他,結果反被他免了合作總社社長的職。我則知道形勢未可,且自立於
不敗之地,對葉蓬不生喜怒。我不過是比楊偉昌比葉蓬有對天理人事的謙遜。
。。
【戒定真香】
。网
【戒定真香】
莊子裡寫幾個形骸有殘疾的人,都非常美,至治之世,各正性命,是李鐵拐
那樣的醜怪,亦可與年青漂亮的韓湘子何仙姑同列為八仙的,但亂世情意漂失,
便道德文章學問亦於身不親,不能得我敬重。他人看起來,我倒成了個落落難合
的人了。
我這樣隨和,但與儕輩從來洠в幸馑己献鳎源嗣渴芷谕业娜说淖l責,我
亦怕這是我行動的條件不具。但與現在的賢達們,實在亦洠в猩觞N好弄頭。魯迅
在他的儕輩中最是個難相與的人,這一點我很能明白。即古來志存天下,開基創
業之主,亦是與市井之徒,連字都不識得幾個的人們共舉大事,而縉紳先生則於
他們完全無用。他們不得於儕輩,但是能與天下人為知己。我不如他們,寧是因
我對儕輩尚戀戀多有顧惜。
大楚報便也是排字鑄字印刷的工人小編輯小事務員等與我彼此相安,不費心
機,他們之中雖有笨的壞的眨さ模疾恢屡轿也粯贰N覍λ麄儯€比對沈啟
無關永吉潘龍潛更有個朋友之意。沈關潘三人是我帶來,一個當副社長,一個當
總編輯,一個當撰述主任,對這三人是我也愛才,而他們也敬我憚我,但總不得
投機。
潘龍潛不過三十年紀,他的小智小巧,沾沾自喜,原都可愛,且又細緻,又
活潑,本性也諏崳鍪乱策€施展得開。但他必要做個非凡的人,不知從那裡學
來了cynical 。我與他說,你就不要學cynical好不好?他每在情意上忽然又有了新
發見,我說你只好比一隻小雞在院子裡啄草覓食,忽然瞥見一條青蟲或甚麼了,
側起頭唧唧叫,兀自驚疑不已。他愛機鋒,我說話就用機鋒逼他,他著實佩服,
但知道我並不看重他所辛苦學得來的枺鳎傁霃奈颐媲氨荛_。
關永吉則是進步分子,但又只是讀了蘇俄的小說,因他原是個忠厚人,就當
真學起斯拉夫人下層社會的粗暴來。一樁事上他手,他就渾身緊張。他又要出週
刊,又要出叢書,又要領導編輯部同人,又要發展報館的社會服務,加上空襲,
更使他氣急敗壞。連他去延安的事,亦因他把自己弄得太忙,編輯部走不開,延
期又延期。我與他說,你把甚麼事都必定要做成像「拍案驚奇」,編輯部已被你
殺得人仰馬翻了,你還不夠。從今起只許你聽令,不許你再貪多造作!他雖然知
道被我這樣說了就要當心,但是他不能靜,因為一靜下來他就要變得甚麼都洠в?br />

沈啟無風度凝莊,可是眼睛常從眼鏡邊框外瞟人。他會做詩,原與廢名俞平
伯及還有一個誰是周作人的四大弟子,北京的學術空氣及住家的舒服溫暖,在他
都成了一種沈緬的嗜好。他的人是個既成藝術品,可以敚г谧郎瞎┥瘢难?br />
肉之埽谒囆g邊外的就只是貪婪。他要人供奉他,可是他從來亦不顧別人。
我與啟無初來時未帶冬衣,不知漢口大冷,頭幾天大楚報尚未接收,一個朋
友送來五萬元,我先給啟無做了一件絲棉袍子,剛好如數。每日渡漢水,在漢陽
堤岸上走時,啟無儘埋怨絲棉袍子不夠熟,這也是不行呀,那也是不行呀,我聽
他念誦得多了,因道、「我還只穿夾衣,你可是問亦不問一聲。」又行李搬來漢
陽,一隻皮箱我與池田替換拎,啟無竟能安然,我拎了幾段路氣起來,說、「這
箱子裡多是你的枺鳎阋擦啵 顾坏昧嗔恕?br />
漢陽縣長張人駿為我們在縣立醫院清出樓下兩個大房間,我與啟無永吉龍潛
四人居住,每日渡漢水去大楚報,早出晚歸。啟無每去朋友家坐夜晤言,尋找溫
暖,深更提燈换貋恚髟娪性啤复蠼魯嗳苏Z」,與他前時的塞外詩「五百年
有王者興」,皆是佳句。但我很少去朋友家,且不愛冗談,他說我是個難親近的
人。報館營業部的人亦奉承他,不奉承我,給他在漢口德明飯店開有個房間,下
班後他與永吉就去那裡迹#杂心菭I業主任來趨候,總是有情有味的。但我只
到過一次,略坐坐就走了,我真是個淡而無味的人。
啟無永吉龍潛都覺得我最能瞭解他們,但在我面前,他們總有一種不安。還
是龍潛曉得人情世故,但他逃了兩個月空襲,就回南京去了,剩下我與啟無永吉
。那關永吉,一日傍晚與沈啟無兩個回醫院,纔走進房裡,我問得一問為甚麼弄
得這樣遲,他目睛睒睒如牛,大聲道、「你可知道人家的死活!」我不響,當即
明白是啟無利用他向我報復。那次我差一點開除了永吉。我原想把大楚報交給他
們兩人,自己可以放開手去創辦軍事政治學校,但永吉戾氣,啟無僭越,他們總
是在人世洠в形环郑砸詠祝煲娏宋遥窆砩褚娏巳怂频挠性骷担共皇?br />
為事務上的理由。沈啟無後來我還發覺他在錢財上欺心,我就一下斬斷了情緣。
原來道德學問文章亦可以是偽的。真的好文章,必是他的人比他的文章更好
,而若他的人不及他的文章,那文章雖看似很好,其實並不曾直見性命,何嘗是
真的格物致知。不但文章,道德學問亦如此。永吉的技術水準與其向上之心,啟
無的詩才與其風度凝莊,便皆不曾與人世肝膽相見。還有別的人如葉蓬,你聽他
口如懸河,對現代軍事知識很條理清楚,且悲憤不可一世,其實他很不聰明,單
是霸氣,且穢褻下流。
張愛玲來信,說上海亦開始防空燈火管制,她與姑姑在房裡拿黑布用包香煙
的錫紙襯裡做燈罩,她高高的爬上桌子去遮好,一面說、「我輕輕掛起我的鏡,
靜靜點上我的燈。」姑姑大笑。她寫道、「這樣冒瀆沈啟無的詩真不該,但是對
於世界上最神拢臇|西亦不妨開個小玩笑。」我讀了只覺非常好,像劉邦的喜歡
狎侮人,而我服善愛才,卻每被鬼神戲弄,以後我還應當學學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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