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今生今世》今生今世-第25章


重長上的,自從我當家,他每次寄錢來都是寫的大哥收。你好不好,將來我要蕊
生一乘轎把你送回唐溪!」玉鳳聽了果然驚慌。其實大哥當我的面洠в姓f過甚麼
,那次他來,反是我問他,母親好嗎?他答好的。又間玉鳳怎樣?他答也照常。
我謝他當家辛苦,他說、「也只望你阿弟出山,家裡總能苦則苦,下去也可以好
些起來了。」我不知他回家竟是那樣說。
娘娘叫玉鳳不要信大哥亂話。青芸那時已十三歲,玉鳳凡事與她商量,青芸
更斷然說六叔不會。玉鳳道,「我亦知道你六叔不會。」但是她千思萬想,總要
見蕊生,娘娘亦許可了。她付托育芸服侍娘娘,就懷抱生下來纔三個月的次女棣
雲,生平也洠в谐鲞^遠門,竟一人直奔蕭山,來到了湘湖師範。
我見玉鳳來到,喫了一驚。學校裡女同事與同事的夫人都摩登,玉鳳卻是山
鄉打扮,但我的慚愧倒不是因為虛榮勢利。往年我在蕙蘭中學讀書時,一次父親
看我,我亦不喜。我見別的同學亦如此,逢有家裡的人來,悄悄的接了枺鳎?br />
願他快走,有位姓于的同學,他父親是杭州商界名人,來校裡看他時,他一般亦
面紅耳赤。因為在世人前見著了親人。又佛名經有善慚愧勝佛,中國舊小說裡亦
英雄上陣得了勝或比箭中了紅心,每暗暗叫聲慚愧,及元曲裡誰人陞了官或掘得
寶藏,或巧遇匹配良緣,都說拢丝蓱z見或天可憐見,因為是當著世人看見了自
己。現在我便像在深山裡忽被誰叫了我的名字,我急急的到校門口去接玉鳳,連
不敢高聲張揚。我還比誰都更注意玉鳳的姿貌與打扮。紅樓夢裡黛玉與眾姐妹正
說笑兒,偏是寶玉留心,他使個眼色兒,黛玉便進去一回照照鏡子,是鬢際鬆了
。這就因為是自己人。
玉鳳卻來到生地亦不畏懾,因為有丈夫作主,因為夫妻在人間是這樣的大信
。可是她也糊塗,她來是專為要問我個明白,一見著我卻就即刻安心,只晚間像
敷衍她自己似的問了我一問,聽我說大哥洠в泻臀艺f了她甚麼,我竟不知這些,
她亦就不需要我再解釋心跡,連無須我說安慰她的話。
在湘湖草草一宿,第二天玉鳳就回家,我送她到蕭山汽車站。那時正是春天
,十里湘湖一葉舟,四山開遍映山紅,雖然晴天,舟傍山邊行時,朝陽未照到的
地方花枝露水猶濕。舟中即是我與玉鳳,我抱嬰孩,玉鳳只端然挨我身邊坐著。
及後玉鳳亡過,我和青芸說起,青芸說,六嬸嬸生前一直擔心六叔日後會不
要她,苦的日子她來過,福由新人來享。但玉鳳自己總不和我言明,直到她病重
自知不起,一次她纔說、「你待我是好的。只是你一回說,和我結婚以來你洠в?br />
稱心過,這句話我聽了一直擱在心裡。」說罷她歎了一氣。我解釋那是對她生氣
時故意要傷她,原來亦口不對心的,但她只是靜靜的聽。
玉鳳待我,好比白蛇娘娘待許仙,瑤池風日,世上人家,她是這樣的感激知
恩,所以總擔心許仙會不要她。她低心伏小做個新婦,種種委屈都甘願,但是夫
妻大信,反為似真似假,像杜甫的詩新婚別、「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白
蛇娘娘修得了人身,到時候仍又自己疑疑惑惑,便是這樣的妾身未分明,又如林
黛玉,亦為她自己住在外祖母家與寶玉的終身大事未分明,每每流淚。黃金萬兩
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而及至樱嫦喾炅耍嗳匀幌瘛敢蛔愿咛迫雺翎幔?br />
人指點到今疑」。
我出門在外,玉鳳在胡村,她入廚下燒茶煮飯,在堂前簷頭做針線,到橋下
到井頭洗衣汲水,心裡只記著我。李群玉詩、
黃陵廟前春草生 黃陵女兒茜裙新
輕舟小棹唱歌去 水遠山長愁煞人
人世就有這樣的水遠山長,而玉鳳亦是這樣的愁。她每和娘娘要說些蕊生的甚麼
,未及說得一半,見娘娘笑起來,她也慚愧笑起來,但她心裡真是歡喜的,到底
等於甚麼也洠в姓f。她與青芸是甚麼知心話兒都說的,卻也說來說去等於洠в姓f
,因為她兩人,一個對於丈夫,一個對於六叔,都是稱心知足的。
中國洠в形餮竽欠N宗教,卻有仙意,人世可比「春來偏是桃花水,不辨仙源
何處尋」,有惆悵。孔子說的君子有終身之憂,與曹操的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乃至林黛玉的纏綿悱惻,皆是這種惆悵。林黛玉千思萬想,她的人就像、
可憐楊柳傷心樹 可憐桃李斷腸花
這而且亦就是拢t豪傑的風姿。而玉鳳則不過是更樸素罷了。她是詩經裡的
、「春日遲遲,女心傷悲。」
玉鳳從來洠в邢蛭冶硎具^妒忌,或防範我。她臨終雖提起我傷她心的那句話
,亦是因為她已經諒解了,不過是拿來裕тN,而想起她自己一生的功行圓滿,故
又有那一歎。
而彼時我在杭州是曾經戀愛過一個女子,即同學于君的妹妹,在家裡叫四小
姐的。我年青貪戀杭州的繁華,而于家是大家,年青人又凡事喜歡有名目,戀愛
是有名目的。但我笨手笨腳,老實過度,當然不能成功。我的妻至終是玉鳳,至
今想起來,亦只有對玉鳳的事想也想不完。
中國文明裡的夫妻之親,竟是蕩蕩莫能名。梁山伯不能想像祝英台是女子,
而且可以是他的妻,十八相送裡祝英台百般譬說,他還是不曉,而且生了氣。我
與玉鳳更是已做了夫妻,而我亦仍這樣的糊塗。真是、「此情可堪成追憶,只是
當時已惘然。」
【生死大限】
蘇軾南貶,朝雲相隨,朝雲原是個歌扇舞袖的女子,而在惠州時她只燒茶煮
飯,做做針黹,人世多少悲歡離合,亦只是這樣尋常的日子,尋常的兩人。蘇軾
作她的墓誌銘,只短短的一百字,這朝雲幾歲來我家,十五年來待我盡心盡意,
是個知禮的人,她跟我來惠州,其月某日病瘴誦金剛經六如偈而殻以崴诖?br />
云。此外她生得如何美貌聰明,身世之感,悼亡的話,一句亦不提。我避匿雁蕩
山時在蘇詩綜案中讀到,不覺潸然流下淚來。人世是可以這樣的浮花浪蕊都盡,
惟是性命相知,我與玉鳳七年夫妻,亦行於無悔。
是年暑假我離開湘湖師範,回到胡村,打算翌年春天去廣西,恰值上海一二
八戰爭,道路不通,又玉鳳疾病,我就家居了一年。玉鳳本來身體弱,婚期遲到
廿一歲也是為此,及來我家,操作辛苦就發微熱,又總有心事,身體就更虧了下
去。往常她發熱,夜裡她一轉動我就醒來點燈,給她倒茶,而最後是瘧疾纏綿把
她拖倒了,乃至病成癆損,臥床不能起動,便溺都是我抱她起來,她只說這種貼
心人做的事應當是我服侍你的,實在對不住。她不因家貧咨嗟過一聲,卻總覺為
她的病錢化得多了。
玉鳳先時還自己驚慌啼泣,我扶她坐起來飲湯藥,她說、「死不得的呀!」
我雖拿話安慰鼓勵她,聽她這樣說亦心裡震動。她是對於這人世,對於眼前的親
人,有大事未成,大恩未報,懀@一念,便今生的不了之情,到來生亦要再訂不
铡摹?br />
及她自知不起,又是另一種智慧的明淨,不再悲切,就像惠明唱的「俺本是
條條來去無牽掛」,又似那銀漢無聲轉玉盤,人世的悲歡離合皆超過了它自己。
我見她這樣,不禁伏在枕邊痛哭失聲,我的熱淚都流濕了她的臉,她亦仍是靜靜
的,只看著我叫我一聲蕊生。我哭道、「你若不好了,我是今生不再娶妻的了。
」她說、「不可,你應當續娶的。」竟像是姊姊對弟弟說的,而又分明是妻的心
。她說、「我死後亦護祐你的。」
我母親來床前看玉鳳,玉鳳叫娘娘,說、「我這個病是不能好的了。我不能
服侍娘娘百年歸西,是我不孝順。」玉鳳的生年肖蛇,我母親夢見一條蛇從灶間
游出後門而去,此刻又見她如此,不禁眼圈紅了,但是仍忍住,帶笑叱責道、「
你年紀青青,不可說這種話,你也要為蕊生。娘娘是洠в信畠海磕慵娈斉畠耗?br />
。」
我岳父原是中醫,從玉鳳病重,他就來我家坐醫。當初結婚頭一年裡,玉鳳
每說她父親為辦嫁妝賠了錢,我母親一次帶笑說、「玉鳳端的是個聽話女兒。但
你父親給你買的衣料被面並不當真值這些錢。」玉鳳聽了當時面紅氣結,我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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