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天的呢?若到了明天没有饭吃,岂不饿死了。
所以小陈请他看电影的时候,他是十分地替他担心。
“今天你把钱用完了,明天到吃饭的时候可怎么办呢?”
小陈并不听这套,而很自信地买了票子。马伯乐虽然替小陈害怕,但也跟着走
进戏院的座位去。
本来马伯乐比小陈有钱。小陈到朋友的地方去挖到了一块两块的,总是大高其
兴,招呼着马伯乐就去吃包子,又是吃羊肉,他非把钱花完了他不能安定下来的。
而马伯乐则不然。他在朋友的地方若借到了钱,就像没有借到的一样,别人是看不
出来的,他把钱放在腰包里,他走起路来也一样,吃饭睡觉都一样,没有什么特别
的表现。就是小陈也常看不出他来。
马伯乐自从搬到小陈一起来住,他没请过小陈看一次电影。他把钱通通都放了
起来,一共放到现在已经有十几块钱了。现在马伯乐看完了太太的电报,从亭子间
出来下楼就跑,跑到理发馆去了。
马伯乐坐在理发馆的大镜子的前边,他很威严地坐着,他从脖颈往下围着一条
大白围裙。他想,明天与今天该要不同了,明天是一切不成问题了,而今天的工作
是理了发,洗个澡,赶快去买一件新的衬衫穿上,袜子要换的,皮鞋要擦油的。
马伯乐闭了眼睛,头发是理完了。
在等着理发的人给他刮胡子。
他的满脸被抹上了肥皂沫,静静地过了五分钟,胡子也刮完了。
他睁开眼睛一看,漂亮是漂亮了,但是有些不认识自己了。
他一回想,才想起来自己是三个月没有理发了。
在这三个月中,过的是多么可怕的生活,白天自己在街上转着,晚上回来像狗
似的一声不响地蜷在地板上睡了一觉。风吹雨打,没有人晓得。今天走在街上,明
天若是死了,也没有人晓得。人活在世界上就是这个样的吗?有没有都是一样,存
在不存在都是一样。若是死的消息传到了家里,父亲和母亲也不过大哭一场,难过
几个月,过上一年两年就忘记了。
有人提起来才想起他原先是有过这样一个儿子。他们将要照常地吃饭睡觉,照
常地生活,一年四季该穿什么样衣裳,该吃什么样的东西,一切都是照旧。世界上
谁还记得有过这样一个人?
马伯乐一看大镜子里边的人又干净又漂亮,现在的马伯乐和昨天的简直不是一
个人了。马伯乐因为内心的反感,他对于现在的自己非常之妒恨。他向自己说:
“你还没有饿死吗?你是一条亡家的狗,你昨天还是……你死在阴沟里,你死
什么地方,没有人管你,随你的便。”
第二天他把太太接来了,是在旅馆里暂且定的房间。
太太一问他:
“保罗,你的面色怎么那么黄呵!”
马伯乐立刻就流下眼泪来,他咬着嘴唇,他是十分想抑止而抑止不住,他把脸
转过去,向着旅馆挂在墙上的那个装着镜框的价目单。他并不是在看那价目单,而
是想借此忘记了悲哀,可终久没有一点用处。那在黑房子里的生活;那吃蛋炒饭的
生活;向人去借钱,人家不借给他的那种脸色;他给太太写了信去,而太太置之不
理的那些日子,马伯乐一件一件地都想起来了。
一直到太太抚着他的肩膀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他这才好了。
到了晚上,他回到小陈那里把行李搬到旅馆去了。到了旅馆里,太太打开行李
一看,说:
“呀,保罗,你是在哪里住着来的,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马伯乐是一阵心酸,又差一点没有流下眼泪来。
这一夜马伯乐都是郁郁不乐的。
马伯乐盖上了太太新从家里带来的又松又软的被子。虽然住的是三等旅馆,但
比起小陈那里不知要好了多少倍,是铁架的床,床上挂着帐子,床板是棕绷的,带
着弹性,比起小陈那个洋灰地来,不知要软了多少倍。枕头也是太太新从家里带来
的,又白又干净。
马伯乐把头往枕头上一放就长叹了一口气,好像那枕头给了他无限的伤心似的
。他的手在被边上摸着,那洁白的被边是非常干爽的,似乎还带清香的气息。
太太告诉他关于家里的很多事情。马伯乐听了都是哼哼哈哈地答应着。他的眼
睛随时都充满着眼泪,好像在深思着似的。一会他的眼睛去看着床架,一会把眼睛
直直地看着帐子顶。他的手也似乎无处可放的样子,不是摸着被边,就是拉着床架
,再不然就是用指甲磕着床架咚咚地响。
太太问他要茶吗?
他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太太把茶拿给他,他接到手里。他拿到手上一些工夫没有放到嘴上去吃。他好
像在想什么而想忘了。他与太太的相见,好像是破镜重圆似的,他是快乐的,他是
悲哀的,他是感激的,他是痛苦的,他是寂寂寞寞的,他是又充实又空虚的。他的
眼睛里边含满了眼泪,只要他自己稍一不加制止,那眼泪就要流下来的。
太太问他:
“你来上海的时候究竟带着多少钱的?”
马伯乐摇一摇头。
太太又说:
“父亲说你带着两百多块?”
马伯乐又摇一摇头,微微地笑了一笑。
太太又说:
“若知道你真的没有带着多少钱,就是父亲不给,我若想一想办法也总可以给
你寄一些的。”
马伯乐又笑了笑,他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含满了眼泪。
太太连忙问他:
“那么你到底是带着多少?”
“没带多少,我到了上海就剩了三十元。”
太太一听,连忙说:
“怪不得的,你一封信一封电报地催。那三十元,过了三个月,可难为你怎么
过来的?”
马伯乐微微地笑了一笑,眼泪就从那笑着的眼睛里滚下来了。他连忙抓住了太
太的手,而后把脸轻轻地压到枕头上去。那枕头上有一种芳香的气味,使他起了一
种生疏的感觉,好像他离开了家已经几年了。人间的无限虐待,无限痛苦,好像他
都已经尝遍了。
第二天早晨,马伯乐第一步先去的地方就是梵王渡,就是西站。到内地去的唯
一的火车站。(上海通内地的火车,在抗战之后的两个月就只有西站了。因为南站
、北站都已经沦为敌手了。)
马伯乐在卖票处问了票价,并问了五岁的孩子还是半票,还是不起票。
他打算先到南京,而后再从南京转汉口。汉口有他父亲的朋友在那里。不过这
心事还没有和太太谈过,因为太太刚刚来到,好好让她在旅馆里休息两天,休息好
了再谈也不晚。所以他还没有和太太说起。若是一谈,太太是没有不同意的。
马伯乐觉着太太这次地来,对待他比在家时好得多了,很温和的,而且也体贴
得多。太太变得年青了,太太好像又回到了刚结婚的时候似的,是很温顺的,很有
耐性的了,若一向太太提起去汉口,太太是不会不同意的。所以马伯乐先到车站上
去打听一番。马伯乐想:
“万事要有个准备。”
他都打听好了,正在车站上徘徊着,打算仔细地看一看,将来上火车的时候,
省得临时生疏。他要先把方向看清楚了,省得临时东撞西撞。
正在这时候,天空里就来了日本飞机。大家嚷着说日本飞机是来炸车站的。于
是人们便往四下里跑。
马伯乐一听是真正的飞机的声音,他向着英租界的方向就 跑。他还没能跑开
几步,飞机就来在头顶上了,人们都立刻蹲下了。是三架侦察机一齐过去了,并没
有扔炸弹。
但是站在远处往站台上看,那车站那里真像是蚂蚁翻锅了,吵吵嚷嚷地一群一
堆地,人山人海地在那里吵叫着。
马伯乐一直看到那些人们又都上了火车,一直看到车开。
他想不久他也将如此的,也将被这样拥挤的火车载到他没有去过的生疏的地方
去的。在那里将要开始新的生活,将要顺应着新的环境。新的就是不可知的,新的
就是把握不准的,新的就是困难的。
马伯乐看着那火车冒着烟走了,走得很慢,吭吭地响。似乎那车子载得过于满
了,好像要拉不动的样子。说不定要把那些逃难的人们拉到半路,拉到旷野荒郊上
就把他们丢到那里了,就丢到那里不管了。
马伯乐叹了一口气,转身便往回走了。他一想起太太或许在等他吃饭呢!于是
立刻喊了个黄包车,二十多分钟之后,他跑上旅馆的楼梯了。
太太端着一
小说推荐
- 伯尔短篇小说选
- ,不中用的狗警官撞开房门说“您瞧一瞧他…也许”他嘴里叼着香烟。我走向那个躺在一张木板床上、一动不动的人。有一个坐在木板床后凳子上的人赶忙站起身来说“晚上好”我认出是神甫,向他点点头。他站在躺着的人的头部一边。我神情激动地转向警察,瞥了一眼那支燃着的香烟说“请您把灯弄亮一点…我什么都看不见”他跳到一张
- 最新章:第18章
- 司汤达短篇小说选
- ,译序,司汤达是十九世纪法国杰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他的一生并不长,不到六十年,而且他在文学上起步很晚,三十几岁才开始发表作品。然而,他却给人类留下了巨大的精神遗产:数部长篇,数十个短篇或故事,数百万字的文论、随笔和散文,游记。司汤达的本名叫亨利·贝尔。1783年出生于法国格勒诺布尔市。父亲是一个资
- 最新章:第81章
- 契诃夫短篇小说精选
- 作者:契诃夫01 哀伤旋匠格里戈里·彼得罗夫,这个当年在加尔钦乡里无人不知的出色手艺人,同时又是最没出息的农民,此刻正赶着一辆雪橇把他生病的老伴送到地方自治局医院去。这段路有三十来俄里,道路糟透了,连官府的邮差都很难对付,而旋匠格里戈里则又是个大懒汉。迎面刮着刺骨的寒风。空中,不管你朝哪方看,到处都
- 最新章:第71章
- 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选
- .前言 艾莲大凡一个有成就的艺术家,在创作上,都不会无视技巧的锤炼。芥川当然也不例外,他倾毕生的精力去追求艺术上的理想境界。尝言,为了写出“非凡的作品,有时难免要把灵魂出卖给魔鬼”芥川的代表作之一《地狱变,集中反映了他的这种创作态度。但在艺术与道德的冲突中,画师良秀虽然能超越世俗,摈弃一切利害打算,
- 最新章:第73章
- 陀思妥耶夫斯基短篇小说选
- ,前言(小/说,网/费奥多尔·米哈依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对于我国广大的读者来说,并不陌生。大家都知道,他是十九世纪俄国文坛上一颗耀眼的明星,与大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等人齐名,同为俄国文学卓越的代表。他走的是一条极为艰辛、复杂的生活与创作道路,是俄国文学史上最复杂、最矛盾的作家之一。
- 最新章:第99章
- 经典短篇小说集(国外篇)
- ,约翰·麦克纳尔蒂:这两个流浪汉要不是穷,就会花钱大方,谁都不晓得对走进来的人,这间酒馆的老板怎么那么快就能做出判断,但是他的确能,比如对那两个流浪汉,他们是在一个星期天下午从第三大道拐进来的。当时是星期天下午的一段时间,老顾客称之为“祷告时间,是在四点钟左右,星期六晚上喝醉又醒酒迟的人一个接一个进
- 最新章:第159章
- 经典短篇小说集(国内篇)
- ,林海音:爸爸的花落了 新建的大礼堂里,坐满了人。我们毕业生坐在前八排,我又是坐在最前一排的中间位子上。我的襟上有一朵粉红色的夹竹桃,是临来时妈妈从院子里摘下来给我别上的。她说“夹竹桃是你爸爸种的,戴着它,就像爸爸看见你上台时一样”爸爸病倒了,他住在医院里不能来。昨天我去看爸爸,他的喉咙肿胀着,声音
- 最新章:第96章
- 经典短篇小说集(港台篇)
- ,黄碧云: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小|说网─我原以为我可以与之行厮守终生的。她叫做许之行。我初见她的时候,我们还是一年级生。我上那“思考的艺术”导修课,那是一年级生必修的科目,我便遇见了她。她是我知道唯一穿旗袍绣花鞋上课的女学生,真造作,但很醒目。我记得那是一双极艳红的绣花鞋。她剪着齐耳短发,经常垂着
- 最新章:第34章
- 张小娴短篇小说
- 作者:张小娴目录2.红牛仔褛与百佳咖啡3.卖爱情的小贩4.卖床的女人5.沙漏里的爱人6.是谁拿走了那一双雪靴7.送外卖的女人8.文丽珍的丝袜9.主持婚事的男人作者:张小娴第一章胡翩翩的尸体,在她自己那一辆一九九五年出厂,价值二十多万的日本轿车内被人发现。车子停泊在浅水湾沙滩的露天停车场内,一双情侣深
- 最新章:第1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