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随想录:不完满才是人生》第11章


根据我的观察,坏人,同一切有毒的动植物一样,是并不知道自己是坏人的,是毒物的。鲁迅翻译的《小约翰》里讲到一个有毒的蘑菇听人说它有毒,它说:这是人话。毒蘑菇和一切苍蝇、蚊子,臭虫等等,都不认为自己有毒。说它们有毒,它们大概也会认为:这是人话。可是被群众公推为坏人的人,他们难道能说:说他们是坏人的都是人话吗?如果这是〃人话〃的话,那么他们自己又是什么呢?
根据我的观察,我还发现,坏人是不会改好的。这有点像形而上学了。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天下哪里会有不变的事物呢?哪里会有不变的人呢?我观察的几个〃坏人〃偏偏不变。几十年前是这样,今天还是这样。我想给他们辩护都找不出词儿来。有时候,我简直怀疑,天地间是否有一种叫做〃坏人基因〃的东西?可惜没有一个生物学家或生理学家提出过这种理论。我自己既非生物学家,又非生理学家,只能凭空臆断。我但愿有一个坏人改变一下,改恶从善,堵住了我的嘴。
第四部分 8。傻瓜
天下有没有傻瓜?有的,但却不是被别人称做〃傻瓜〃的人,而是认为别人是傻瓜的人,这样的人自己才是天下最大的傻瓜。
我先把我的结论提到前面明确地摆出来,然后再条分缕析地加以论证。这有点违反胡适之先生的〃科学方法〃。他认为,这样做是西方古希腊亚里士多德首倡的演绎法,是不科学的。科学的做法是他和他老师杜威的归纳法,先不立公理或者结论,而是根据事实,用〃小心的求征〃的办法,去搜求证据,然后才提出结论。
我在这里实际上并没有违反〃归纳法〃。我是经过了几十年的观察与体会,阅尽了芸芸众生的种种相,去粗取精,去伪存真以后,才提出了这样的结论的。为了凸现它的重要性,所以提到前面来说。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有一些人往往以为自己最聪明。他们争名于朝,争利于世,锱铢必较,斤两必争。如果用正面手段,表面上的手段达不到目的的话,则也会用些负面的手段,暗藏的手段,来蒙骗别人,以达到损人利己的目的。结果怎样呢?结果是:有的人真能暂时得逞,〃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大大地辉煌了一阵,然后被人识破,由座上客一变而为阶下囚。有的人当时就能丢人现眼。《红楼梦》中有两句话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这话真说得又生动,又真实。我绝不是说,世界上人人都是这样子,但是,从中国到外国,从古代到现代,这样的例子还算少吗?
原因何在?原因就在于:这些人都把别人当成了傻瓜。
我们中国有几句尽人皆知的俗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皆报。〃这真是见道之言。把别人当傻瓜的人,归根结底,会自食其果。古代的统治者对这个道理似懂非懂。他们高叫:〃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想把老百姓当傻瓜,但又很不放心,于是派人到民间去采风,采来了不少政治讽刺歌谣。杨震是聪明人,对向他行贿者讲出了〃四知〃。他知道得很清楚:除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之外,不久就会有一个第五知:人知。他是不把别人当作傻瓜的。还是老百姓最聪明。他们中的聪明人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们不把别人当傻瓜。
可惜把别人当傻瓜的现象,自古亦然,于今尤烈。救之之道只有一条:不自作聪明,不把别人当傻瓜,从而自己也就不是傻瓜。哪一个时代,哪一个社会,只要能做到这一步,全社会就都是聪明人,没有傻瓜,全社会也就会安定团结。
第四部分 9。隔膜
鲁迅先生曾写过关于〃隔膜〃的文章,有些人是熟悉的。鲁迅的〃隔膜〃,同我们平常使用的这个词儿的含义不完全一样。我们平常所谓〃隔膜〃是指〃情意不相通,彼此不了解〃。鲁迅的〃隔膜〃是单方面的以主观愿望或猜度去了解对方,去要求对方。这样做,鲜有不碰钉子者。这样的例子,在中国历史上并不稀见。即使有人想〃颂圣〃,如果隔膜,也难免撞在龙犄角上,一命呜呼。
最近读到韩升先生的文章《隋文帝抗击突厥的内政因素》(《欧亚学刊》第二期),其中有几句话:
对此,从种族性格上斥责突厥〃反复无常〃,其出发点是中国理想主义感情性的〃义〃观念。国内伦理观念与国际社会现实的矛盾冲突,在中国对外交往中反复出现,深值反思。这实在是见道之言,值得我们深思。我认为,这也是一种〃隔膜〃。
记得当年在大学读书时,适值〃九·一八〃事件发生,日军入寇东北。当中国军队实行不抵抗主义,南京政府同时又派大员赴日内瓦国联(相当于今天的联合国)控诉,要求国联伸张正义。当时我还属于隔膜党,义愤填膺,等待着国际伸出正义之手。结果当然是落了空。我颇恨恨不已了一阵子。
在这里,关键是什么叫〃义〃?什么叫〃正义〃?韩文公说:〃行而宜之之谓义。〃可是〃宜之〃的标准是因个人而异的,因民族而异的,因国家而异的,因立场不同而异的。不懂这个道理,就是〃隔膜〃。
懂这个道理,也并不容易。我在德国住了十年,没有看到有人在大街上吵架,也很少看到小孩子打架。有一天,我看到就在我窗外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两个男孩在打架,一个大的约十三四岁,一个小的只有约七八岁,个子相差一截,力量悬殊明显。不知为什么,两个人竟干起架来。不到一个回合,小的被打倒在地,哭了几声,立即又爬起来继续交手,当然又被打倒在地。如此被打倒了几次,小孩边哭边打,并不服输,日耳曼民族的特性昭然可见。此时周围已经聚拢了一些围观者。我总期望,有一个人会像在中国一样,主持正义,说一句:〃你这么大了,怎么能欺负小的呢!〃但是没有。最后还是对门住的一位老太太从窗子里对准两个小孩泼出了一盆冷水,两个小孩各自哈哈大笑,战斗才告结束。
这件小事给了我一个重要的教训:在西方国家眼中,谁的拳头大,正义就在谁手里,我从此脱离了隔膜党。
今天,我们的国家和人民都变得更加聪明了,与隔膜的距离越来越远了。我们努力建设我们的国家,使人民的生活水平越来越提高。对外我们决不侵略别的国家,但也决不允许别的国家侵略我们。我们也讲主持正义,但是,这个正义与隔膜是不搭界的。
第四部分 10。 忘(1)
记得曾在什么地方听过一个笑话:一个人善忘。一天,他到野外去出恭。任务完成后,却找不到自己的腰带了。出了一身汗,好歹找到了,大喜过望,说道:〃今天运气真不错,平白无故地捡了一条腰带!〃一转身,不小心,脚踩到了自己刚才拉出来的屎堆上,于是勃然大怒:〃这是哪一条混账狗在这里拉了一泡屎?〃
这本来是一个笑话,在我们现实生活中,未必会有的。但是,人一老,就容易忘事糊涂,却是经常见到的事。
我认识一位著名的画家,本来是并不糊涂的。但是,年过八旬以后,却慢慢地忘事糊涂起来。我们将近半个世纪以前就认识了,颇能谈得来,而且平常也还是有些接触的。然而,最近几年来,每次见面,他把我的尊姓大名完全忘了。从眼镜后面流出来的淳朴宽厚的目光,落到我的脸上,其中饱含着疑惑的神气。我连忙说:〃我是季羡林,是北京大学的。〃他点头称是。但是,过了没有五分钟,他又问我:〃你是谁呀!〃我敬谨回答如上。在每一次会面中,尽管时间不长,这样尴尬的局面总会出现几次。我心里想:老友确是老了!
有一年,我们邂逅在香港。一位有名的企业家设盛筵,宴嘉宾。香港著名的人物参加者为数颇多,比如饶宗颐、邵逸夫、杨振宁等先生都在其中。宽敞典雅、雍容华贵的宴会厅里,一时珠光宝气,璀璨生辉,可谓极一时之盛。至于菜肴之精美,服务之周到,自然更不在话下了。我同这一位画家老友都是主宾,被安排在主人座旁。但是正当觥筹交错,逸兴遄飞之际,他忽然站了起来,转身要走,他大概认为宴会已经结束,到了拜拜的时候了。众人愕然,他夫人深知内情,赶快起身,把他拦住,又拉回到座位上,避免了一场尴尬的局面。
前几年,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在富丽堂皇的北京图书馆的大报告厅里举行年会。我这位画家老友是敦煌学界的元老之一,获得了普遍的尊敬。按照中国现行的礼节,必须请他上主席台并且讲话。但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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