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往事》第175章


刘国卿站起来,抓着我的肩膀道:“你什么意思,你要去找日本人摊牌?我不同意!你等等我,我去找党参和阿胶,我能找着!”
“你找你的,我不拦你。”我说,“但今后跟我注意距离吧。我对日本人还有用,又知道宝藏的位置,去跟他们谈,总有条活路,也能护住你们安全。”
刘国卿带着哭腔道:“我不同意……”
“怕什么,”我拍拍他的脸,笑道,“放心,我命硬,死不了。我是怕你死了。”
他怏怏落了泪。我留他独自静心,迈出门槛,转头见着了柳叔。
不知他搁门口站了多久,只是也湿了眼眶。
我扶他坐栏杆上,笑道:“谁怠慢咱们柳管家了,找板子挨哪!”
柳叔抹抹眼睛,道:“您还说!”
“好好,我不说。”我坐到另一边儿,敛去嬉皮笑脸,正儿八经道,“您搁厨房提到的讲武堂的吴先生,还有联系吗?”
“没了,不过有心找,应当能找着。”
“我给忘了,他怎么着就不教我了?”
柳叔道:“后来不是去了北洋政府当差,当时你可发了好大的脾气。但讲武堂还在,听说是给他弟弟经营了。您怎么想起来问他了?”
我轻轻叹口气。依诚这一巴掌,扇得我老脸生疼。这儿子算是毁了。不由想到,我还有个儿子,可是依礼那脾气秉性跟我不对撇儿,与柳叔倒是亲近。我是没机会亲自教养他了,柳叔和太太又过于溺爱,得有个刚正不阿的父亲形象在身边,给他修枝剪叶。这位吴先生是个好人选,连我都能治得本本分分,何况依礼了。
他教我时不过未及冠的少年,现在不过知天命的年纪。能联系上最好,联系不上,也不能让家里人继续娇惯孩子了。
我将此想法嘱托给柳叔,隐去依诚之事不提。柳叔频频揩泪,连连道:“这是咋整的哟……”
咋整的?我也不知道咋整的。
晚上用过饭,我与刘国卿步行回到春日町。他情绪低落,反倒是我,信步闲庭,竟不觉得天气炎热了。
到了门口,刘国卿一反常态,堵着门,憔悴道:“得了,我犟不过你,但你好歹给讲讲你的计划吧。”
我似笑非笑睨着他:“不说就不让我进门?”
“……没有,”他轻声道,“我怕你进了门,我就会控制不住把你绑床上。”
我亲了亲他的嘴唇,拨开垂落在他肩头的一株爬山虎,说道:“明儿我去署里找横沟,你不许跟着。我不要宝藏了,拿它去和横沟谈判,就算穷一辈子,我也只要你们活着,还得活得好好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整整一宿,刘国卿变身八爪鱼,我算是明白安喜睡觉的姿势随谁了。刘国卿体型大,所以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像是被蛇缠上的猎物,大气不敢喘,小气喘不上。
待天光乍泄,刘国卿吸吸鼻子,埋进我的脖颈,瓮声瓮气道:“别睁眼睛,听我说,”他深呼吸,嘴巴贴上我的耳垂,声线清晰道,“照顾好自己,药材的事儿交给我,别硬跟横沟抬杠,一定要多顾着自己些,等药材到了,也好调养。”
特殊时期,药品奇缺,他又得谨言慎行,夹好尾巴,不可作大风浪,因此并不看好他的信誓旦旦。他细软的发丝垂落到鼻尖,害我打了个喷嚏。我揉着鼻子,撇开身上的长手长脚,翻身下床。刘国卿跟条大狗似的,立刻也跟了上来,还不停地问:“你要干啥?”
将前额凌乱挡害的头发往后一拢,我拿出纸笔,草草写了几句话,不等刘国卿看见,就折了起来,塞进信封里,封口后又在封面上竖着写下:致依宁
刘国卿一眨眼,眼皮子底下便出现了我的手,我说道:“把这封信交给依宁。”
“什么时候给?”
“看你方便,记着给她就成。”
他犹豫道:“还有什么要给的,我一并送去……你不给你太太捎个信儿?”
我搓了把脸,没有答话。我是一个懦弱的丈夫,一个不合格的父亲,我哪还有脸面对我的太太?
沉默在我们之间肆虐。半晌,我突兀地改口道:“我改主意了,你今天务必把信送到,你亲自去,不然我怕会吓着她们。”
刘国卿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我就吓不到她们了吗?”
我回答不了,前一刻我还让他与我家划清界限,这一刻又将他拉回身边,自相矛盾得简直不是我的作为。
他抽走我手中的信,珍而重之地抚平因思虑而手重捏出的皱痕,拉过我道:“别想了,再睡会儿吧。”
我躺上了床,刘国卿却去做早饭。他热了两穗苞米,煮了糊涂粥,拿出咸菜和用醋泡好的黑豆。见时候不早,我换上外出的衣服,坐到餐桌前,胡乱地吃了几口便吃不下了。
刘国卿有一搭没一搭地捧着碗,没见他喝,倒是眼球在眼眶里上下徘徊。我把咸菜碟往他那边推了推,顺手护住黑豆——酸溜溜的多好吃,才不给他!
他说道:“我吃饱了,你再吃点儿?”
我摆摆手,站起身看了眼时钟。刘国卿道:“这身衣服看你穿好久了,既然是去谈判,就穿正式些吧。”
还是那句话——特殊时期,药品缺、衣服缺、啥啥都缺——我挺爱臭美的,被他这般说了,面子上十分不好看。要我还是大少爷、大老爷的条件,每天不收拾个油光水滑,都出不了门。狼狈不过这几年,他竟还嫌弃上了!
我沉下脸道:“你觉着是你回大北关给我取新衣服合适,还是我自个儿回去?”
他板起脸,肩膀止不住地抽动,眼里泻出笑意之前,他背过身去,口中絮絮叨叨:“诶,没钱给媳妇儿买新衣服,媳妇儿不乐意了……”
我实在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只知骂他一句:“你有病啊?”
他露齿粲然,招呼我进屋,打开衣柜拿出一件崭新的风衣抛过来,眼中闪着得意的光斑,环抱双臂,靠着柜门道:“试试这个。”
展开细细一看,这件风衣残留着军装的款式,中长及膝,浓郁的蜂蜜颜色,的确好看。可时下八月,正值夏季,再着风衣不免闷热。我拧紧眉头,越发觉得他病的不轻,便要递回去。他却没接,又找出一件熨烫过的白衬衣,板板正正地套我身上,柔韧悬垂,是好料子。
我搞不清他的病症,但没人不喜欢新衣服,便任他摆布。裤子也换了,理顺了头发后,镜子里立刻出现一个精精神神的美男子,看上去年纪比境外人小了有五六岁。
刘国卿笑道:“今年气温比往年低,又常下雨,你总不带伞,这料子防雨的,省得感冒。”又给我将衣领立起来,接着道,“横沟近些日都在牢房里头,那儿发阴,透风,你挨不得冻,得穿厚实点。”
我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腰身肩胛仿佛订制的一般,无一处不妥帖。心中喜不自胜,脸上便眉飞色舞:敢情刘国卿不仅没病,脑子还健康得很。遂问道:“咋想起来买衣服了,我看这标签是英国的,可不便宜。”
刘国卿道:“政府几个人要做衣服,我就凑个趣儿。大老远的,订单不够,人不给做。”
“你没给自己做啊?”
刘国卿低下头去腼腆一笑,说道:“我成天介穿军服,好衣服到我身上也呆不住,不如给你了。”
我没戳破他,这牌子我见小妹从英国回来时穿过,也是风衣。我一向纵容小妹的花销,她又学画画,品味比我好,吃穿用度没有次的。这一件衣服,足以让刘国卿的钱包体无完肤。
我敞开衣服四下看看,嘟囔道:“你该不是藏了什么暗器吧?”
刘国卿哭笑不得道:“一件衣服,至于吗。本打算秋天给你的,但你要去牢房,还是得捂严实点儿。”
我歪着脑袋,吊儿郎当地揪出个领带轮成圈,眯缝眼睛,得得嗖嗖道:“把我打扮得这么好看,就不怕让人抢了去?”
他含情脉脉道:“总比你生病强。”
我鸡皮疙瘩掉满地,继续对着镜子目不转睛。刘国卿从后面虚虚环住我的腰,手掌来回摩挲小腹的位置,却是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我感到后背覆盖的温暖逐渐消失,冰凉的空气骤然侵袭进来。
正要回过身去,刘国卿一把按住我,他看着镜子中我的眼睛,轻声道:“我该走了,你悠着点儿,照顾好自己……和她。”
他垂下眼睫,鸦羽如刀,斩断了若有似无的愁丝。他并没有转身,而是一步步地后退。我看着他在镜子里渐渐消失,正如不知何时逝去的温暖。
关门声响,我一激灵,打起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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