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打挺一样跃起来,嘬嘴吹出一口气,灯灭了,两只疯狂的胳膊缠住了你的脖
子,那股新鲜蛤蜊的味道扑到了你脸上,你听着她断断续续地嘟哝着:先生……
先生……她的声音那么遥远,那么朦胧,你好象陷在红色淤泥里,耳边响着成熟
的沼气升到水面后的破裂声……
四老爷抽了两声鼻子,我看到他撩起挂在衣襟上的大手绢擦去挂在眼睑上的
两滴混浊的老泪。
四老祖宗,难过了吗?回忆过去总是让人产生凄凉感,五十年过去,风流俱
被风吹雨打去,青春一去不复返,草地上隐隐约约的小路上弥漫着一团团烟雾,
在烟雾的洞眼里,这里显出一簇野花,那里显出一丛枯草,这就是你走过来的路。
四老爷,你别哭,听着,好好听着,今天我要把你的隐私——陈谷子烂芝麻
全部抖擞出来。那天晚上,你和她狂欢之后,你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你好象占
有了一件珍宝,但又好象丢失了一件同等价值的珍宝,你生出一种凄凉的幸福感。
太文啦?太啰嗦啦?你那天晚上陪着她走过那座摇摇晃晃的石桥,走进了她的家。
她的公公得了重病,她是来搬你为她公公看病的,当然,她来的时候,不会想不
到你们刚干完了的事,她是一箭双雕。那十几天里,她恐怕也没睡过一宿好觉,
一个守活寡的女人,在春四月里,被你撩逗起情欲,迟早会来找你。你四老祖宗
年轻时又是一表人材。她的公公哮喘得很厉害,山羊胡于一撅一撅地象个老妖怪。
你心虚,你认为他那两只阴挚的眼睛象刀子一样戳穿了你。
四老祖宗,现在,我要揭露一桩罪恶的杀人案。一个中医,和一个小媳妇通
奸,小媳妇家有个碍手碍脚的老公公,他象一匹丧失性功能的老公狗一样嫉妒地
看护着一条年轻的小母狗,于是这个中医借着治病的机会,在一包草药里混进了
——
哗啦一声响,九十岁的四老爷带着方凳子倒在地上。
我扶起老人,掐人中,捏百会,又拍又打,忙活了一阵,躺在我臂膊里的四
老爷呼出一口气,醒了过来。他一看到我的脸他脸上的肌肉就抽搐,他恐惧地闭
着眼,战战兢兢地说:魔鬼……杂种……杂种……魔鬼……成了精灵啦……
后来,四老爷让我把他交付有司,拉出南门枪决,他挺真诚,我相信他是真
诚的,但我怎么能出卖我的四老祖宗呢?人情大于王法!为了安慰他我说:老祖
宗,你九十岁了,还值得浪费一粒子弹吗?你就等着那个山羊胡子老头来索你的
命吧!
——随口胡说的话,有时竟惊人的灵验。
我现在后悔不该如此无情地活剥四老爷的皮,虽说我们这个吃草的家族不分
长幼乱开玩笑,但我这个玩笑有些过火啦。在四老爷寿终正寝前那一段短暂时光
里,他整日坐在太阳下,背倚着断壁残墙冥想苦想,连一直坚持去草地里拉屎的
习惯都改了。那些日子里,蝗虫长得都有一公分长了,飞机没来之前,蝗虫象潮
水般涌来涌去。四老爷倚在墙边,身上落满了蝗虫他也不动。家族中人都发现这
个老祖宗变了样,但都不知道为什么变了样,这是我的秘密。母亲说:四老祖宗
没有几天的活头啦!听了母亲的话,我感到自己也是罪孽深重。
四老爷倚着断墙,感觉着在身上爬动的蝗虫,想起了五十年前的蝗虫,一切
都应该历历在目,包括写休书那天的气候,包括那张体书的颜色。那是一张浅黄
色的宣纸,四老爷用他的古拙的字体,象开药方一样,在宣纸上写了几十个杏核
大的字。这时候,离发现蝗虫出土的日子约有月余,炎热的夏天已经降临,村庄
东头的八蜡庙基本完工,正在进行着内部的装修。
八蜡庙的遗迹犹在,经过五十年的风吹雨打,庙墙倾圮,庙上瓦破碎,破瓦
上鸟粪雪白,落满尘土的瓦楞里野草青青。
庙不大,呈长方形,象道士戴的瓦楞帽的形态。四老爷倚在断墙边上,是可
以远远地望到八蜡庙的。写完了处理四老妈的体书,四老爷出了药铺,沿着街道,
沐着强烈的阳光,听着田野里传来的急雨般声音——那是亿万只肥硕的蝗虫啮咬
植物茎叶的声音——走向修庙工地。他的心情很沉重,毕竟是夫妻一场,她即便
有一千条坏处,只有一条好处,这条好处也象锥子一样扎着他的心。四老爷提笔
写体书时,眼前一直晃动着锔锅匠血肉模糊的脸,心里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锔
锅匠再也没有在村庄里出现过,但四老爷去流沙口子村行医时,曾经在一个胡同
头上与他打了一个照面:锔锅匠面目狰狞,一只眼睛流瘪了,眼皮凹陷在眼眶里,
另一只眼睛明亮如电,脸颊上结着几块乌黑的血痴。四老爷当时紧张地抓住驴缰
绳,双腿夹住毛驴干瘪的肚腹,他感觉锔锅匠独眼里射出的光芒象一支寒冷的箭
簇,钉在自己的胸膛上,锔锅匠只盯了四老爷一眼便迅速转身,消逝在一道爬葫
芦藤蔓的土墙背后,四老爷却手扶驴颈,目眩良久。从此,他的心脏上就留下了
这个深刻的金疮,只要一想起锔锅匠的脸,心上的金疮就要迸裂。
修庙工地上聚集着几十个外乡的匠人,四老爷雇用外乡的匠人而不用本村本
族的匠人自然有四老爷的深意在。我不敢再把这件事情猜测成是四老爷为了方便
贪污修庙公款而采取的一个智能技巧了。呵佛骂祖,要遭天打五雷轰。我宁愿说
这是四老爷为了表示对蝗虫的尊敬,为了把庙宇修建得更加精美,也可以认为那
种盛行不衰的“外来和尚会念经”的心理当时就很盛行,连四老爷这种敢于啸傲
祖宗法规的贰臣逆子也不能免俗。
庙墙遍刷朱粉,阳光下赤光灼目,庙顶遍覆鱼鳞片小叶瓦,庙门也是朱红。
匠人们正在拆卸脚手架。见四老爷来了,建庙的包工头迎上来,递给四老爷一支
罕见的纸烟,是绿炮台牌的或是哈德门牌的,反正都一样。四老爷笨拙地吸着烟,
烟雾呛他的喉咙,他咳嗽,牵动着心脏上的金疮短促地疼痛。他扔掉烟,掏出一
束茅草咀嚼着,茅草甜润的汁液润滑着他的口腔和咽喉。四老爷把一束茅草敬给
包工头,包工头好奇地举着那束茅草端详,但始终不肯往嘴里填。四老爷面上出
现愠色,包工头赶紧把茅草塞进嘴,勉强咀嚼着,他咀嚼得很痛苦,两块巨大的
腭骨大幅度地运动着,四老爷忽然发现包工头很象一只巨大的蝗虫。
族长,我明白了您为什么要修这座庙!包工头诡谲地说。
四老爷停止咀嚼,逼问:你说为什么?
六
包工头说他发现四老爷咀嚼茅草时极象一只蝗虫,这个吃草的家族里人脸上
都带着一副蝗虫般的表情。
四老爷不知该对包工头这句话表示反对还是表示赞同,包工头请四老爷进庙
里去观看塑造成形的八蜡神像,四老爷随着包工头跨过朱红庙门,一只巨大的蝗
虫在一个高高的砖台上横卧着,四老爷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他的心里,再次
产生了对于蝗虫的尊敬、恐惧。
两个泥塑匠人正在给蝗虫神涂抹颜色,也许匠人们是出于美学上的考虑,这
只蝗虫与猖獗在田野里的蝗虫形状相似,但色彩不同。在蝗虫塑像前的一块木板
上,躺着几十只蝗虫的尸体,它们的同伴们正在高密东北乡的田地里、荒草甸子
里、沼泽里啃着一切能啃的东西,它们却断头、破腹、缺腿,被肢解在木板上。
四老爷心里产生了对泥塑匠人的深深的敌视,他打量着他们俩:一个六十多岁、
瘦骨嶙峋、颇似一只褪毛公鸡的黄皮肤老头子;另一个是同样瘦骨嶙峋、年约十
三四岁好象一只羽毛未丰的小公鸡的黄脸男孩。他们脸上溅着星星点点的颜色,
目光凶狠狡诈,尖尖的嘴巴显出了他们不是人类,四老爷以为他们很可能是两只
成了精的公鸡,他们不是来修庙的,他们是来吃蝗虫的!木板上的蝗虫就是他们
吃剩的。四老爷还看到那堆死蝗虫中兀立着一只活蝗,它死命地蹬着那两条强有
力的后腿,但它跳不走,一根生锈的大针穿透它的脖子把它牢牢地定在木板上。
四老爷怒冲冲地盯着给塑像涂色的一老一小,他们浑然不觉,小匠人用一支
粗毛刷蘸着颜色涂抹着蝗虫的翅膀。老匠人用一支小毛笔点着颜色画着蝗虫的眼
睛。
四老爷走到木板前,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拔那根生锈的铁针,针从木板上拔
出,蚂虾却依然贯在针上。
这是一只半大的蚂蚱,约有两厘米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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