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细雨中呼喊》第3章


医院的自行车出现在那条路上。那时我正提着满满一篮青草往家中走去。身后的铃声惊动了我,我听到医生在车上大声呼喊他的两个儿子。苏家兄弟从屋里出来后,为眼前出现的情景欢呼跳跃。他们欢快地奔向自行车,他们的母亲站在围墙前,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家人。医生带着他的两个儿子,骑上了田间小路。坐在车上的两个城里孩子发出了激动人心的喊叫,坐在前面的弟弟不停地按响车铃。这情景让村里的孩子羡慕不已。 
在我十六岁读高中一年级时,我才第一次试图去理解家庭这个词。我对自己南门的家庭和在孙荡的王立强家庭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确定下来的理解,便是对这一幕情景的回忆。我和医生的第一次接触,是发生在那次自留地风波之前的事。那时候我回到南门才几个月,我的祖父还没有死去,他在我们家住满一个月以后,去我叔叔家了。那次我持续高烧了两天,口裂舌燥地躺在床上,脑袋昏昏沉沉的。刚好我们家的母羊要下崽了,一家人全在羊棚里。我独自一人躺在屋内,迷迷糊糊地听着他们纷乱的声音,我兄弟的尖嗓音时刻在中间响起。后来是母亲走到我床边,嘴里说了一句什么后又出去了。母亲再次进来时,身旁有一个人,我认出是苏家的医生。医生用手掌在我额上放了一会,我听到他说: 
“有39度。”他们出去以后,我感到羊棚那边的声音嘈杂起来。医生的手掌刚才在我额上轻轻一放,我所经历的却是亲切感人的抚摸。没过多久,我听到了苏家两个孩子在屋外说话的声音,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给我送药来的。 
病情好转以后,我内心潜藏的孩子对成年人的依恋,开始躁动起来。我六岁离开南门以前,我和父母之间是那么亲切,后来在孙荡的五年生活里,王立强和李秀英也给予了我成年人的爱护,可是当我回到南门以后,我一下子变得无依无靠了。最初的日子,我经常守候在医生下班回家的路上,看着他从远外走来,想象着他走到跟前对我说的那些亲切的话语,并期待着他再次用宽大的手掌抚摸我的前额。 
然而医生从来就没有注意我,现在想来是他根本就不会注意我是谁,为什么总是站在那里。他总是匆匆从我身旁走过,偶尔也会看我一眼,可他用的是一个陌生人看另一个陌生人的眼光。医生的两个儿子,苏宇和苏杭,不久以后也加入到村里的孩子中间。那时我的兄弟在田埂上割草,我看着苏家的两个孩子犹犹豫豫地走过去,他们边走边商量着什么。我的哥哥,当时感到自己可以指挥一切的哥哥,向他们挥着手中的镰刀,叫道:“喂,你们想割草吗?” 
苏宇在南门很短的生活里,只有一次走过来和我说话。我至今记得他当初腼腆的神情,他的笑容带着明显的怯意。他问我:“你是孙光平的弟弟?” 
苏家在南门只住了两年,我记得他们搬走的那天下午,天空有些阴沉。最后一车家具是由医生拉着走的,两个孩子在车的左右推着。他们的母亲提着两篮零碎的东西跟在最后。 
苏宇十九岁的时候,因脑血管破裂而死去。我得到他死讯时,已是第二天下午。那天我放学回家,路过以前是苏家的房屋时,心中涌上的悲哀使我泪流而下。 
在我记忆里,哥哥进入高中以后,身上出现了显著的变化。现在想来,我倒是十分怀念十四岁时的哥哥。那时的哥哥虽然霸道,身上的骄傲却令人难忘。我的兄弟坐在田埂上,指挥着苏家兄弟为他割草,这情景在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代表着哥哥的形象。我哥哥升入高中没多久,开始结交城里同学。与此同时,他对村中孩子的态度变得越来越冷漠。随着哥哥的城里同学陆续不断地来到我家,我的父母觉得脸上光彩。甚至村里的几个老人也四处断言,认为村中孩子里最有出息的是我的哥哥。 
那段时间里,经常有两个城里的年轻人凌晨跑到村旁来大喊大叫。他们的喊声坑坑凹凹高低不平,尤其是嗓子喊破的一瞬间,听起来毛骨悚然,村里人起初还以为是在闹鬼。 
这事给我哥哥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他神情黯然地说:“当我们想成为城里人时,城里人却在想成为歌唱家。” 
哥哥显然是村里孩子中最早接受现实的提醒,他开始感到自己一生都将不如城里同学,这是他对内心自卑的最初感受。公正地说,我哥哥结交城里同学是他一惯骄傲的延伸。城里同学的来到无疑抬高了他在村中的价值。 
我哥哥的第一次恋爱是升入高中二年级时出现的。他喜欢上一个粗壮的女同学,是城里一个木匠的女儿。我几次看到哥哥在学校的某个角落,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瓜子偷偷塞给她。她经常嗑着我们家的瓜子出现在操场上,她吐瓜子壳时的放肆劲,仿佛她已经儿女成群。有一次她吐出瓜子壳以后,我看到她嘴角长时间地挂着一条唾沫。 
那时候我哥哥和他的同学开始谈论女人了。我坐在屋后的池塘旁,听着那些过去闻所未闻的话。关于乳房、大腿等一些赤裸裸的词语从后窗飘出,我听得心惊肉跳。后来他们开始谈论自己,哥哥起先闭口不谈,在他城里同学怂恿下,他说出了自己和那个女同学的关系。他相信了他们绝不泄密的誓言,另一方面是他心血来潮。显然我的哥哥夸张了和那个女同学的关系。不久之后,那个女同学站在操场的中央,她身边站着几个同样放肆的女生。她向我哥哥喊叫,要他过去。 
我看到自己的哥哥忐忑不安地走过去,他可能预感到将会发生什么。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恐惧。 
她问:“你说我喜欢你?” 
我的哥哥满脸通红。那时我已经走开了,我没有看到一惯自信的哥哥在不知所措之后的狼狈不堪。 
她在身旁女同学助威的哄笑里,将吃剩的瓜子扔向了我哥哥的脸。这天放学以后,我哥哥很晚才回来,没吃饭就躺到了床上。几乎整整一夜,我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响。第二天他还是忍受住了耻辱,走上了上学之路。 
哥哥知道是城里同学出卖了他,他并不因此表现出一丝愤怒,甚至连责怪的意思都没有。他继续着和他们的亲密交往,我知道他这样做是不愿让村里人看到城里同学一下子都不来了。然而哥哥的努力最终还是失败了。当他们高中毕业以后,一个个陆续参加了工作,便不再像以前那么游手好闲,所以哥哥也到了被他们抛弃的时候了。 
当哥哥的城里同学不再光顾我家,这天临近傍晚的时候,苏宇意外地来到了。自从搬走以后,苏宇还是第一次来到南门。当时我和哥哥在菜地里。正在做饭的母亲看到苏宇来到后,以为是来找我哥哥的。我母亲站在村口激动无比呼喊着哥哥的情景,多年后回想时令我感慨万分。 
当哥哥跳上田埂回到家中时,苏宇的第一句话却是问他: 
“孙光林呢?”于是母亲在惊愕中明白了苏宇是来找我的。哥哥则冷静得多,他神态随便地告诉苏宇: 
“他在菜地里。”苏宇没想到那时应该和他们说上几句话,他没有丝毫礼貌的表示就离开了他们,走向菜地里的我。 
苏宇来找我,是为了告诉我他参加工作的事,他去的地方是化肥厂。我们两人在田埂上坐了很久,在晚风里共同望着那幢苏家昔日的房屋。苏宇问我: 
“现在是谁在住?”我摇摇头。有一个小女孩经常从那里走出来,她的父母也能经常看到,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苏宇是在天黑的时候回去的,我看着苏宇躬着背消失在那条通往城里的路上。不到一年,他就死去了。 
我高中毕业时,高考已经恢复。当我考上大学后,却无法像苏宇参加工作时来告诉我那样,去告诉苏宇。我曾经在城里的一条街道上看到过苏杭,苏杭骑着自行车和几个朋友兴高采烈地从我身旁急驶而过。 
我参加高考并没有和家里人说,报名费也是向村里一个同学借的。一个月后我有了钱去还给那位同学时,他说: 
“你哥哥已经替你还了。” 
这使我吃了一惊。我接到录取通知后,哥哥为我准备了些必需品。那时我的父亲已经和斜对门的寡妇勾搭上了,父亲常常在半夜里钻出寡妇的被窝,再钻进我母亲的被窝。他对家中的事已经无暇顾及。当哥哥将我的事告诉父亲,父亲听后只是马马虎虎地大叫一声: 
“怎么?还要让那小子念书,太便宜他啦。” 
当父亲明白过来我将永久地从家里滚蛋,他就显得十分高兴了。我母亲要比父亲明白一些,在我临走的那些日子,母亲总是不安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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